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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是年内,天桥热闹得紧,又赶上正月十五,满是人声,蒸市,烟笼,连白天看上去本是旧瓦残墙,破板危楼的房子,也在黑夜的掩护下披上了红,红彤彤的灯笼,挂得老高,一派升平景象,胜过王母娘娘的蟠桃宴。
广昭在前头甩开膀子大摇大摆地如若无人之地,敬轩拉着怀玉在后头紧跟着。
怀玉年龄最小,个头也最小,天桥人多,戏法多,杂耍多,吃食多,一双眼睛自顾不暇,脚底下渐渐跟不上广昭了。
敬轩个头虽高,步伐也大,可是天桥他不常来,对一切也新奇得很,一会儿扎堆看耍猴儿戏,一会儿专心致志在糖铺子前研究“糖画”:
铁板上,师傅从架着火的锅里舀一勺糖稀,在板上细细地描,龙头出来了,龙角出来了,龙爪出来了。。。最后点上龙眼,按上竹签,这叫“画龙点睛”,风一干,用铲子把龙从板上分离,似乎被附上了灵魂,腾空出世。
怀玉拍手:“龙!龙!真像!”
敬轩笑他:“龙什么样儿你见过吗?”
怀玉指着“糖龙”肯定道:“就是这样,我见过。”
“吹牛!”敬轩不屑一顾,“真龙谁都没见过,你少扯谎!”
怀玉忙辩解:“我见过!公公府里贴着好多人像,身上穿的衣服都有龙。”
“咳,那是假的。。。”
“怎么是假的?公公天天烧香拜的,若是假的,他干嘛要拜。”
“你傻呀——”敬轩用大拇指在他鼻尖上辗了两圈,“他拜的不是龙,是皇帝,皇帝都穿龙袍。”
“皇帝不就是龙吗?”
“皇帝是龙,可现在是民国,皇帝说了不算就不是龙了。”
“那谁说了算?”怀玉天真地问。
“大总统呗。”
“那啥是大总统?”
“大总统就是。。。”敬轩自恃见识广,才学高,绝不甘心在怀玉面前丢份:“大总统就是说了最算的人。”
怀玉哼了一声,一扭头不见了广昭的影,急得踮起脚尖往前找,找不着,哭丧着脸:
“敬轩哥,广昭哥没了!”
“你个儿小,看不到他,我来——”敬轩也踮起脚尖往前看,人挡着人,广昭也高不过成年人去,因此也没找到,他灵机一动:
“我举着你,你找。”
“为啥不是我举你?”
“你个儿小,举不动我,”敬轩一边说一边蹲下,抱紧怀玉的腿把他举了起来,举得很吃力,木偶人一样的乱颤。
“怀玉。。。你可快点儿,我怕撑不住。。。”
怀玉遮起手掌待看:
人高了,视线开阔了,立刻发现了广昭的冲天发在街边的戏台子下晃得欢,戏台下阵阵叫好拍巴掌,戏台上正上演《打龙袍》。
“找到了,有个穿龙袍的皇帝!”
敬轩拼命支撑着:“别找皇帝,找广昭。。。”
“广昭在皇帝跟前儿呢!”
在撑不住,敬轩一泄气,怀玉从他身上滑了下来,摔了个屁墩儿。他连忙把他搀起来,帮他抖干净屁股上的土,怕他喊疼,还揉了两记。
“哥不是故意的啊,谁叫你磨蹭?”
怀玉瞪了他一眼,也不计较,拍拍屁股拉着他往戏台子跑。
“去找广昭!”
人群密密匝匝的,两个人怎么也挤不进去。
穷苦人,好容易熬过了年,都指望着出来喊两嗓子,撒撒一年的怨气,没人想错过好戏,也没人愿意把好位子让给别人。
“进不去呀。”
怀玉玉敬轩面面相觑:他是怎么挤进去的?
两个人决定起嗓子了:“广昭!广昭!杨——广——昭——”
人声太沸了,加上锣鼓胡琴齐鸣,根本听不到。
“杨英雄!孙大圣——”
仍没效果。
广昭是从后台溜进去,从台架下钻到戏台前,扒着台沿,津津有味地观戏呢,根本闻不到怀玉和敬轩扯破嗓子的喊叫。
他最爱看戏了,尤其是武戏,越热闹越好。
什么《群英会》,什么《华容道》,什么《三英战吕布》。。。高兴了,跟着全场唱下来。
广昭有个好嗓子,要不是爹拦着,早就拜了戏班展师傅,跟着到陶然亭喊嗓子劈腿了。
戏子属于下九流,广昭有个大户人家当管家的爹,虽说也是奴才命,可当好奴才也比做滥九流强。
他想,爹是人家奴才,自己不就是奴才儿子吗?
才不要当奴才儿子!
要当就当奴才主子,当爷。
从小就立了志,一到二十岁,马上就离家,闯世界!
还有八年。八年呢。
戏台子下了一场戏了,广昭才想起来怀玉和敬轩还在糖铺子前看糖人呢。
急急忙忙往回返,糖铺子前又重新聚拢了一堆孩子,就是不见怀玉和敬轩。
“怀玉——敬轩——”
东头奔到西头,南边奔到北边,天越来越晚,人越来越稀,快要下市了,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俩从不出门,肯定迷了路。
广昭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挣扎了老半天,只好才磨磨蹭蹭回顾府。
一进大门,就被顾管家提着耳朵揪进来,按跪在顾老爷面前。
跪着的还有一个人,怀玉。
准确地说,是趴在长椅上,挨抽。
寒冬腊月,被扒光了裤子,用藤条打屁股,又粗又长的血膦子横在白嫩的屁股上,乱篱笆似的交织着,越织越多,多得容不下了,就支出来,肿得像小山。
怀玉已经吭不出声了。
广昭心被攥得紧紧的,一下一下的,抽在自己心上。
“你们打他干什么?人是我带出去的!打我!”
倔巴子一条强驴,驴性一上来,挺起身板就要往前冲。
“把他放了!打我打我!”
怀玉疼得晕了一半了,迷迷糊糊听见广昭大喊大叫,还带着哭腔,觉得好笑:他也会哭?也挨打了吗?
藤条还在往死里抽。八岁的孩子,没爹娘的孩子,不当人看吗?
痣挣得快滴出血,滴破皮,滴落尘世。
敬轩呢?躲起来了?也挨了打吗?
不,他是少爷,是主子,只有奴才才挨打。
他放心了。
广昭又冲上去抢藤条:
“他都快死了!快死了呀!”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牛犊般,撒野向顾老爷顶去。
顾良见儿子发了混,连忙横在当中,
“猴儿崽子,不想活了?东家也敢冲撞?”
耳刮子招呼上,一点不手软。
不能手软,不下狠手,往后东家面前怎么抬头?
只恨这不肖子,只会闯祸,不顾老子脸面。
哎,世道艰难,混碗奴才饭不易,不砸儿子,就要被砸饭碗。
广昭被打掉了一颗牙,嘴角流出血来,仇恨地瞪着他爹,那表情似乎在反问:
“你还是我爹吗?”
老顾怔住了,本不想的。。。
“算了算了,都住手吧——”顾老爷见越闹越凶,再不喊停,元宵佳节眼瞅着要变鬼节,“把怀玉抬回去!广昭也回去,治伤的治伤,治牙的治牙,往后谁要敢私自带少爷出门,决不容情!散了吧!”
老顾长吁口气,等顾老爷和一众家丁走后,要察看儿子伤势。
“我看看牙。。。”
广昭一把推开,不领情,怄气,跑掉了。
做奴才难,做爹,更难。
老顾在当院孤零零站着,一下酸,一下悲。
这几个小的,也不省心哪。
大了会掀起什么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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