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明月

　　在府中规规矩矩的静修数日，战明月端起的闺秀做派倒是有模有样。装腔作势偶有用力过猛时逗引的兄长忍俊不禁，可是母亲却对女儿的积极态度表示满意。
　　日月更替华灯初上，燕国公府内厅之中，战渊夫妇居于高位，战无忌夫妻和战明月分座两旁，身后只有胡管家领着两名婢女服侍流水菜席，家风清简，可见一斑。战无忌明日即将赶回幽州大营，这顿家宴也是送行。
　　世子夫人容湘身孕已过百天，脉象平稳。战无忌眼角眉梢全是抑制不住的喜意，席间尽心呵护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反倒让容湘在公婆小姑面前羞涩不已，不停表示自己身体康健，不需过分迁就。
　　“你初次怀上身孕，再多的小心注意也是应该的，腹中胎儿重要，你的身体更重要。”升格为准爸爸的战无忌正言说道。
　　“哥哥话里的意思嫂嫂听出来了没有，老大还没瓜熟蒂落呢，就开始惦记后面的弟弟妹妹啦。”战明月巧笑着接话。
　　“妹妹又在取笑人了。”容湘微微嗔道。
　　燕国府世子的婚事自然有皇家的关照。
　　容湘出生于皇城应天一家百年传承的书香名门，十五六岁时便以才貌双全的芳名传扬于京城世家之间。金殿赐婚远嫁燕州后，与战无忌凤协鸾和，人人称道为一桩天作之合。只是丈夫一年之内大半时间需驻守军营；公公婆婆宽厚持正可毕竟是一对威名赫赫的将门夫妻，周身及外不自觉的带着威严。平日里能说些体己话的也只剩下府中那位性格跳脱的战家三妹。姑嫂相处融洽情同姐妹，也让戍卫幽州的战无忌省去诸多后顾之忧。
　　人过中年，家门和睦是天伦幸事，战渊与长子遥相对饮一杯，心中也生出颇多喜悦。忽然想起一事，转头询问道，“夫人省亲一事，准备的如何了？”
　　“一应行程安排都按往年的惯例，已经准备妥当了。”胡管家躬身答道。
　　“胡管家办事周密，老爷尽管放心吧。”谢氏微笑说道。
　　正襟危坐的战明月竖着耳尖接收上方传来的对话，确认了母亲出行的日期后，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内心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的打起了小算盘。
　　晚间来到马厩，黑马立刻把头伸将过来逢迎讨好。战明月轻抚爱骑的鬃毛说道，“知道你闷坏啦，只需再等几日，嘿嘿。。。”

　　穆安生拿到一应文书，辞别邹演后离开燕国公府。返回客栈的途中粗粗估算了日程，“秦冲他们应该已经进了雍州境，老师交办的事情还算顺利。”
　　念及此处，穆安生原本自在的心情变得略微沉重。
　　以皇帝儿子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应该是件中了彩票一般的幸事。可顶着穆姓生活了十六年却并没有得到匹配的尊崇，让穆安生尝遍了从上及下的蔑视冷眼，由应天而来的内庭太监核算旧宫开支时的阴阳怪气，总让穆安生想起前一世颠沛童年里房东催租时的嫌恶嘴脸。直到年满十六岁与幸妃回到应天后才算开启了正经皇子应有的纨绔生涯。
　　可穆安生依然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原因其一，这一世的母亲安如意舐犊情深，虽然没有大多深闺女子的娴静淑雅，抚养教育也属于离经叛道的散养模式，但恰恰是这一点令母子二人脾胃相投。一同经历几多风雨，原来有些抗拒的穆安生也渐渐放下心防，从心底接受了这位胆敢给皇帝丈夫尥蹶子的勇敢母亲；原因其二，误打误撞中拜下的授业恩师，竟然是众生眼中高不可攀的峨门中人。神宗名派，品质保证。自那以后，穆安生游历山川看遍江河，再也不需要侍卫跟从。
　　虽然恩师其名没有如几位师伯那样流传天下，可相处日久之后穆安生明白，对于自己这位深不可测的老师而言，名利二字并非力所不及只是不屑而已。
　　但穆安生悟到的另外一件事就意味难明了。
　　卫央天纵奇才却不愿摧眉折腰涉及红尘。学成下山后并未入世，而是将脚步徜徉于极远的神鬼莫测之地，目光漂浮在极高的日月星辰之所。三十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而立之年的卫央感叹宇宙无穷凡人渺小时不经意的一次回望，或许是世间百姓的流离疾苦唤起了同类相惜的怜悯，或许是旧宫庭前海棠花下的惊鸿一瞥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孤心，这一眼便再也无法挪开。
　　卫央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诸多宗门秘技从不私藏，远赴雍州的计划准备实施时穆安生才知道老师甚至还为自己训练了一支秘密力量。穆安生对这场师生之谊的巧合性产生怀疑，也对老师背后的深意心惊不已。
　　师徒二人皆是通透之辈，卫央察觉穆安生萌生退意之后直接祭出必杀绝技，“这天下，有且只有峨门，可操穿越时空之术！”
　　“老师，您千万别生气。。。”穆安生知道峨门高深，可还是觉得对方在吹牛，“这事儿，我不信！”
　　卫央的表情有些怪异，须臾之后展眉一笑，由袖中取出一卷帛布递给满脸疑惑的学生。
　　穆安生嘀咕一句后打开帛布，密密麻麻的娟秀小字映入眼帘。十余年的二世阅历令他的脑子一开始有些混乱，可前一世的刻苦印记还是令他迅速认出了那些猫爪狗划一般的符号，“这是元素周期。。。这不可能！”
　　“有人来过，有人离开过，何为不可能!”卫央瞧着三观粉碎的学生，继续着敲击心灵的重锤，“身在此处的你不也是击碎‘不可能’这三字的佐证吗？！”
　　“老师，教我！”穆安生沉睡心底十余年的深沉渴望在这一刻火星乍现。
　　“遂我心愿，便如你所愿。”卫央笑的老谋深算。
　　“老师，学生隐约知晓你的心愿，可与我的期望相较，一走一留，两者是彼此矛盾的啊！”穆安生急切的说道。
　　“这世上所谓的矛盾，最后全落在选择二字。”卫央缓缓说道。
　　穆安生静静的望着卫央，良久之后俊美的脸庞如春风拂面，“为老师之志，学生九死不负。”
　　师徒二人面对着面，深深一揖。

　　“大家都是说话算数的人，”穆安生一边走一边在心中腹诽，“可不管如何冠冕堂皇的形容，总归还像是一场交易。”
　　耳尖一动，穆安生停下了脚步。细细听了片刻，墙角背后那人虽然极力压低呼吸，可气息杂乱并非习武之人，穆安生放下伸向腰间的手，洒然一笑，“兄台等候在下许久了吧，既然想见为何又不露面。”
　　一位衣衫褴褛的灰衣男子从墙角转了出来，抱拳一揖，“贵人莫怪，在下不愿连累贵人，才会藏头藏尾。”
　　穆安生仔细一瞧，正是上午被自己搭救于困境的周卯，此刻他身上的衣服更加破烂不堪，脸上还多了几块青紫伤疤。
　　穆安生忍不住轻挑双眉，“怎么回事，他们竟然不讲信用，又找了你的麻烦？”
　　瞧见对方关切的眼神，周卯心中一暖，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判断，上前一步说道，“在下家遭不幸，逃荒至常山城，又因一时疏忽身陷囹圄。贵人初次谋面之下出手相帮，此情意与贵人来说或许只是滴水，于在下却形同涌泉，思来想去决不能让贵人失了心爱之物。”
　　周卯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纸扇，轻轻擦拭一番后双手奉上。
　　穆安生瞧着周卯递给自己的‘心爱之物’，大概也能猜到对方为此又吃了多少苦头。穆安生两世为人，深知顺境时的慷慨固然难得，贫贱时的坚守更加可贵，双手郑重接过纸扇后说道，“在下安生，贵人二字不可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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