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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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覆在他身上时，心里复杂得什么也想不通。他闭着眼睛，指甲在我的胳膊上狠狠摁出几道浅色的印子。他的身体还是有些瘦弱，肌肤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情。我们的皮肤紧紧相贴，心跳像是共振，血液像在共流。头一回都有一种手忙脚乱的不安与惶恐，进而又转变为一种沉迷，一种从现世中逃离的放纵。罗维诺将嗓音压得很低，不停地吸气。他没有看我，只是用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比他任何一次攥住我都要用力，像是一生一世的力气都在这小小的手掌上。我吻他，用手掌拨开他的刘海，唇瓣从额头缓缓滑到鼻尖上。恍惚之间我像看到海风刮入丛林，海水逆流到江河，树叶飒飒作响，满嘴都是眼泪一样暖洋洋的咸味。最疼痛的时候他也只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他抬起头来吻我，吻在眼睑上，依旧是软的要命的嘴唇，冰冷又滚烫的吻。催人泪下。

　　我们都去淋浴，我看到了血，于是我俯下身吻他湿淋淋的头发，“疼吗？”我嘶哑着嗓子问他。他摇了摇头，用手抚摸着我臂上那道破了皮的指甲印。光线很暗，我听到了汽车卷着尘土呼啸而过的鸣笛声。痴迷的快感留下的是悲切茫然的余韵，心灰意冷也心慌意乱。又是一种坦然的平静。至少当我看向罗维诺的眼睛时是这样的。他的眼睛平静得像没有涟漪的湖，他只是用力的抚摸着他留下的痕迹，直到皮肤发烫，变得通红。

　　我将他的头发擦干了，又裹着被子睡作一团。他的头发在耳边软软地散开，伏在枕头上。他将我的手臂圈在怀里，像婴儿般呼吸悠长。我以为他疲累得要睡着了，闭上眼时却感受到他的嘴唇移到了我的耳廓。“理想与很多东西都不可兼得……”他微微喘着气说，“你明白吗？安东尼奥……”

　　“我想我明白。我理解你的决定，罗维。”

　　他却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笑。“不，你不明白……永远不要自以为是，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感同身受……”他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将整个身子都扑到我的怀里，“最能理解自己的永远是自身。事实上，就像我。包括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在做什么，我爱着谁，我都清楚得很……”

　　我以为他还有话要对我说，但他却沉沉睡去了。我的小家伙，他总是在压抑自己。眼泪，声音，情感，在他手中都是吝啬交付出去的。哪怕是在最后他也在压抑，在把自己往死里逼。他的眼睛既不幸福，也不悲伤。可他再怎么早慧，再怎么习惯压抑自己，他在我心里还是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孩子，会用圆溜溜的眼睛气鼓鼓地瞪我，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枕头。

　　他的眼睛让我可以为此盲目死去。

　　我重新在城市的喧嚣声中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我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你可以把我留在这里的画都扔掉，也可以留下来。如果你想，你也可以好好看看。其实也都差不多，大多是寒风中的冬天，璀璨的黄昏，没有星星的夜晚。都是你熟悉的。”

　　“我一遍又一遍地画它们。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冬天、黄昏、夜晚。你都在那儿。”

　　之后他的踪影便石沉大海。我再没见过他，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双可以让我重新活过来又瞑目死去的眼睛，我会猜测他在哪儿，他生活得快乐吗。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才大约十二三岁，当他离开我时他已经快十七岁了。我不担心他是否孤独，他从来都比我清醒，比我习惯孤独。只要他愿意，他回归人群时也能做得很得体，就像一个普通的十几岁少年。可他回归孤僻与茫然时，总会想起我，也只会想起我。我担心他想起我时身边没有一个包容他，照顾他，耐心去倾听他的人，他想起我时会流泪吗？毕竟他一直是个爱哭的孩子，却总是逼自己压抑着，总是喜欢躲起来一个人流泪。

　　在他像雾一样轻飘飘地离开以后，我继续做他口中那个“自以为是”的心理咨询师。而我的成果却不像罗维诺预言的那样不堪，许多人写信赞扬我，尊敬我。从表面上来看，这似乎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但每当我看到我的头衔，心理学家费尔南德斯。我总会想起那个嘴唇柔软的小孩子对我说：“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心理学家吗？”又想起他告诉我，“人与人之间很难感同身受。”事实上，我的确从未参透那个抽身离去的孩子在平静下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中，我从未真正理解过他，让他快乐起来。他把我看做可以栖息的避难所，我能给他的却只是那些无关痛痒的拥抱和吻，那些傻乎乎的漂亮话。每每想到这，我总自认为我承受不起那些赞扬，在他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爱人。

　　我有时候又会想起他那个落在我眼睑上的，那个催人泪下的吻。恍惚间像风揉过我的眼睛，一种荒凉中的饱满，像河流上的雾慢慢散开。他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吻我？我不知道，也永远参不透。我最大的遗憾就是在他走之前那个夜晚还是压抑着性子，连吻都是沉沉的，比生命还要沉。

　　我不会无时无刻地想着他，只会偶尔直面回忆，但我总在用另一种方式怀恋他。就像在这个晚上，还是在这间出租屋。我收到了一封来信，是一个母亲埋怨他那孤僻又自负的儿子。我那时抱着那个番茄抱枕坐在沉得像水一样的灯光下看这封信，眼前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我的罗维诺，我那有着恍惚而质疑眼神的小家伙，我聪明的小画家，我的小情人。窗外依旧有开着远光灯的汽车，百叶窗的帘子依旧沙啦啦地响，灯光昏黄，夜色温柔。让我茫然间生出一种他依旧坐在我的膝盖上，软乎乎地冲我吹气的错觉。

　　于是我第一次摒弃了以往长篇大论的回信方式，摒弃了那些冷冰冰的案例与分析。我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告诉她，不要埋怨，试着给这个孩子一个充满理解又饱含热情的吻吧。我将回信写好走出门，走在街上然后投进邮筒里。回来的路上天空一片寂寥，在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开始又想念我的罗维诺。如果在他年幼时就有一个愿意怀着深沉爱意与耐心去理解陪伴他的人，他是否还会成为我所遇见的罗维诺呢？我就这样喜忧参半地进行这个毫无意义地猜测。我觉得疲倦，我意识到我再也无法在疲倦时回到出租屋里邂逅一个小小的惊喜。就在那时我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意识到罗维诺真的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清晰的回忆，我从未这么清楚地回想起他。

　　“小家伙早就不见了呀，”我几乎是无声地说，“今天夜里的星星都隐去了，是他画下的夜空中任意一张，或者全部都是。”我的目光投向远方，他会和我在同一片夜空下吗？他回想起那个一生只有一次的、没有星星的夜晚，于是也想起我吗？没有人明白另一个在想什么，没有人与另一个人能够完完全全感同身受，哪怕他对那个人的灵魂饱含着热忱而炽烈的深爱。人们能做的只有想念，就如我现在。我真想念他。我甚至想念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年幼的罗维诺。我真想念罗维诺·瓦尔加斯。那也是我一生只有一次的。我的小情人。

　　心理学家A·F·C的私人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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