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凛霜时

作者:大兔君chl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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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腌笃鲜


      清风明月,夜凉花幽,对惯常刀口上舐血的人来说,宁静就像罂粟毒,又如五石散,侵入肺腑,迟滞四肢,令人昏昏欲睡。但凌罗不敢睡,怕梦中碰见李南麒,那场面必定不堪,也许拔刀相向,也许歇斯底里,质问他为何负了帮主负了她,还有他们共同勾画过的将来。她明白,他是着了盛竹非的道,但她劝服不了自己,到底,李南麒是自愿的。她想不通,努力为他找理由,寂寞和女色,是否足够让李南麒就此放弃立场?
      所有猜想都是徒劳的。就在李南麒身死的一刻,他们就没有将来可言了,无论他是信徒或是叛徒,结果没有任何不同。有些事,甚或从他多年前渡河那一日起,便已注定。这样一来,凌罗又有些分不清,那些愤怒和悲伤横冲直撞,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推开房门。夜风袭面,挟来一阵凉意,月光清辉漫洒于中庭,将四围景物映得惨白。长茎红花大多凋败,剩下些残枝黄叶,随风微微曳动。出于惯性的警醒,她向檐上扫了一眼,她想盛竹非大概撤了不少暗卫,但不至于毫无防备。
      那日定下的约议,她助他事成,他护她出关,远离江湖纷扰,从此衣食无忧。这些,若她当真出身青楼,是很应该满足了的。然则她不是,因而此刻,她存心试探步量,便顺着檐廊穿侧门缓缓行去。走得越远,越讶于右护法心思难测,竟对她放任自流了。
      盛竹非生性喜静,纵是白日里,右庭也阒寂得过分,唯有小北的铃铛时而传来脆响,远远的,为这静谧平添一种幽。那枚铃铛小北极珍视,没了发辫也要系在腰间,只是近来响声见少,听闻,是入学去了。凌罗想起与李南麒初入学塾的光景,霎时胸口一窒,颇花了些气力才将神思拉回眼前。
      她正立身于一处低矮的竹篱旁,入目一片园圃,其间果菜累累,两畦中央支有藤架,条叶茂盛结着细长的瓜……原来右庭颇大,园圃彼侧连着一片竹林,秀挺峻拔,高可及星月。轻风流云,竹林旁孤立一座茅檐小屋,篱门敞开,透出一点昏暖的灯火,与月色交映。
      凌罗慢慢走近,心中升起些预感,果不其然,门内渐现出盛竹非颀长的身影。
      她闻到一阵烟火气,便停在灯影里,最先望见一方砧板,那双骨节纤长的手,适宜执一柄扇,一支笔,或是一管笛,眼前却握着半新不旧的菜刀,细细剔着肉骨,一侧竹笋白嫩莹润,堆出匀称的尖儿。第二眼,方察觉那似乎是一个厨肆,灶台柴火一应俱全,灶膛明火敞亮,锅里正突突冒着热气。
      盛竹非也是一愣,门外夜色濛濛,他望着她半晌没有动作。
      直到最后凌罗都不会知道,在这略显怪诞的相遇场景里,起先有那么一瞬,盛竹非将她认作了早已亡故的妻。是以这一夜的盛竹非,在褪去一切筹谋算计之后,以格外温润暖人的样子,永远留在了凌罗心中。
      凌罗进退踟蹰,良久才听他道,“既看见了,暂且进来吧。”
      她进了门,“暂且?”
      他眉间轻蹙,嗓音微冷,“右庭的规矩,亲见我下厨之人,无论亲疏,一律杀无赦。你一路行来畅通无阻,就不觉得奇怪么?”
      凌罗定定站着,听盛竹非又道,“罢了,你我敌对多年也是缘分,好歹吃这一顿腌笃鲜,算我亲自为你送行。”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只觉双腿有些发麻。
      直到瞥见他嘴角忍不住勾出的一丝弧度,而后“嗤”一声紧接一阵闷笑,方知是玩笑话——幼稚。
      她心堵,但没见他这样毫无芥蒂的笑过,一时失了反应。
      “看来你是当真怕死,我可以放心了。”
      墙边矮桌上放着一册簿子,凌罗认出来,是前阵子她默出的细作名册,何人何名出身何地,何时以何名目进入拜火教,或是策反的,用了何种手段,收到何种消息,她所知所闻,不一而足。之后几日她便不曾见过他,如今再要核对当年事,期间的漏子要俱寻出来,恐怕不容易。
      凌罗看他手起刀落,层层分配,细细布置,动作利落熟稔,末了搭好笼屉,上锅,这才抹了抹手,笑望她一眼。
      “先贤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言一种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我倒觉其反题更有意趣,烹小鲜若治大国,皆宜敬其宝,爱其器,任其用,除其妖。”
      凌罗点点头,“很实在。”
      她想了一想,又道,“尊夫人好福气。”
      他在矮桌前坐下,倒茶,哥窑青瓷浅浅一杯,递给她。
      “这福气,说来确是享过几年。那时我遭朝廷通缉,白日里见不得光,全靠她挨家挨户浣衣绣品糊口,她至晚方归,我便备好饭菜等她。她吃得很香,讲起日里发生的趣事,笑得很快活。
      她是那样的人,憨傻,不知苦。好几次我见她背着我哭,哭完了,边擦泪边笑,好像笑自己,这也值得哭。我佯装不知,能说什么呢,当时当事,她既跟了我便只能如此。
      我尽力了,这一手厨艺,便是那时练的。缺银子,买不起好东西,至少味道好,也可让她多吃一些。”
      灶上白气渐浓,他起身,往锅里过了几瓢水。雾气散去,他面上氲着一层细汗,整个人又柔和了许多。
      “家中也在寻我,据说皇上有旨,只要我进宫认错,收回那篇檄文,我那一身罪名,自然就可洗去。我的出身,想必你晓得一些。”
      凌罗道,“可是……珩水盛氏?”
      其实今夜之前,凌罗并不知晓盛竹非的身世。只是方才他讲的,令她福至心灵,自记忆中捞出这么一个惨遭灭门的前朝大族。盛氏灭门时,英雄帮还未起势,后来倒也有些搜录,但其人事湮灭已久,因而所记略略,并不知其详。
      “我看过盛氏子侄名录,当中未见‘竹非’二字。”若见过,该有印象。
      “她死前改的。”他轻吐出几个字,语气淡泊得令人心惊。她转念,不怪道英雄帮对他的妻室一无所知。原来,是死在了雍城。
      盛竹非复在她面前坐下,见她杯中见底,又添一杯茶。
      “‘竹之猗猗,非曲非直’,竹非。”
      眼波微动,茶杯一瞬停在唇边,再入口时,茶水不知为何,变得难以下咽。这个女子……她不禁觉得惋惜。
      “尊夫人好见地。”凌罗由衷道。
      盛竹非不置可否,转而道,“死后这么多年还受人赞赏,她若晓得了,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后来呢,”凌罗犹疑了片刻,道,“她怎么死的?”
      他望着青瓷茶盏出了一会儿神,半晌,续道,“早年雍城中,闹过一次饥荒,你可记得?”
      凌罗心中一动,“记得。”
      “算起年庚,彼时你不过及笄,还是老帮主的掌上明珠罢。”
      他唇边浮起些笑意,眼中写满讥诮。是岁雍城大荒,千里之野饿殍遍地,城中巷陌疫病肆虐,满目疮痍之象,充耳疾苦之声,她一个小姑娘,受着英雄帮众人庇护,所谓“记得”,大概不过是禁足家中行动不甚自由的那点闲愁而已。
      “疫症起自外乡人聚集的平四坊,起先官府也闭了坊,但雍城多井,井水贯连,疫症便随之一路蔓延全城,九坊中以徳安坊人数最多,灾情最重。英雄帮的药棚,就设在那儿的棹子巷,放些防患健体的药材。那时,我也在。”
      凌罗话音淡淡,盛竹非抬起头,目光中忽起了些波澜。顿了良久,他垂目缓道,“棹子巷有家永吉糕铺,独创一种栗子糕,味道颇好,名叫——”
      “唐栗香。”
      “唐栗香。”
      话音同时落下。旧时记忆活泛起来,四目对视时,几乎要透出笑意。恍如霏霏春雨到来之初,天空中第一滴雨大抵是悄然降下,不知打在何处的花枝叶面上,激起微不可见的细小水珠,人还来不及知晓,便悄然消逝了。
      灯火通明的厨肆中一片寂静,两个苍白的身影相对而坐,一时间,仿佛他不是盛竹非,而她也不叫凌罗。
      半晌,盛竹非默然起身,灭了灶火,盛出腌笃鲜,海大一碗轻放在凌罗面前。
      他一面落座,一面松开袖口,“尝尝。”他没有往下说,腌笃鲜是发妻从前最喜爱的一道菜。
      腌肉鲜嫩,竹笋脆黄,烟气有些烫人,炙得凌罗双目发热。她执筷尝了一口,轻点了点头。
      一室雾气渐渐散开。
      “这么说,尊夫人是染上了疫病?”
      “不曾。”盛竹非的目光从腌笃鲜转到凌罗面上,平静如常。
      “疫时缺粮,口腹难继,她想必遇着不少难处,不愿说,只回得越来越晚。世道人心,向来是恶则愈恶,我们终日身处在一种险恶中,忘却了另一种险恶。终至一日,她在棹子巷口,叫几个地痞乡霸拦了下来。”
      一瞬,屋内气氛有些凝滞。门外蛙声虫鸣,喧嚣难耐。
      “我的藏身之处,就离棹子巷不远。”他补道。“我还记得那晚明月当空,四下亮得难辨昼夜。他们嬉皮笑脸,口出秽语,她含笑周旋,慢慢被逼至墙角,渐渐……推拒不开。”
      盛竹非的嗓音平淡,仿佛谈论着什么稀松寻常事。凌罗的脑袋渐渐埋低,握筷的手绷紧了,筋脉清晰可见。
      “她力气不小,拼命挣扎之下,有一刻竟让那些强寇难以近身。直到她瞥见我站在角落里,她愣了一下,忽然不再动作。”
      “那几个人当中,领头的,在府衙里作过书吏,我们都识得——”
      “你怕他认出你,你怕死……”
      凌罗突然打断他,嗓音因为强忍的怒意不自觉抬高了几分。话脱出口,哽得再说不下去,仿佛不忍心,也很无力。
      她失态了。
      盛竹非望着凌罗,神情木然,像是透过她,望向久远的别处。
      “你信不信神明?”他道,“你信不信,此刻言行纽出一个结,往后便会有个扣来配?”
      这话的意思,凌罗不很明白,也没有心情弄明白。
      盛竹非续道,“当时情境,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可如今回想,那一眼漫长似过了一世。”
      “她兀自笑了,笑里有些羞怯,又带些冶媚,双手攀上那书吏的脖颈,附耳对他说了什么,书吏有些惊讶,但很快□□起来。他挥开其余几人,抱起她,快步走出巷子。”
      盛竹非顿了片刻,胸口微微有些起伏,好像一口气用尽了,一时无法接续。
      “那天夜里,我一直坐在桌旁等她,不知为何,我想她一定会回来。乃至黎明,她果然回来了,发髻衣衫齐整,唯独脸色有些苍白。她安静地站在门口,轻得如一缕游魂,身后是灰扑扑的天幕。她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榻边,倒头便睡,呼呼大睡,连着睡了两日两夜,怎么都叫不醒。”
      一阵长久的沉默。
      夜已深,门外一弯残月,虫鸣声不知停了多久,银盘烛泪积厚,灯火晦暗,那碗腌笃鲜早已凉透。几日辗转难眠攒下的疲惫忽而沉沉袭来,凌罗缓缓起身,本想帮着收拾碗筷,一念不知从何收拾起,便又罢了手。
      她预备离开,却听盛竹非问,“她是怎么死的,你不想知道吗?”
      凌罗站定,犹豫了许久,回过身来,“你不觉得么,她回来时,大抵已经死了。”

      那夜回房后,凌罗很快便睡着了。她没有梦见李南麒,却梦见了盛竹非的妻,那个名叫巧晏的女子。她坐在小茅屋里,面前摆一海碗腌笃鲜,吃得笑靥如花,看见凌罗站在门外,便伸手招呼她进去。
      凌罗惊醒时,窗外正蒙蒙泛白,四周朦胧阒静,一时难分真幻。耳边浮响起盛竹非后来说的话,她仿佛回到了离棹子巷不远的那个小茅屋,眼前的巧晏浓妆艳抹,但厚重的妆掩不住面容里透出的虚浮。她合上铜镜,起身时微微一趔,盛竹非呆坐一旁未及留意,她伸手扶在案上,深吸一口气站定,随后一切如常。她漠然看他一眼,顾自出了门。
      生活平静依旧,城门口盛竹非的通缉令仍然贴着,但风吹雨淋日久,字迹模糊不少。巧晏照例昼出夜归操持生计,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床榻底下时而藏着她染血未及洗的亵衣,但盛竹非还没发现,抑或是,低估了病情。他们几乎不再说话。他本能地回避她的目光,因而他不晓得,她时常偷偷注视他,出神时,便让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寄托了一个女子全部的思念。
      也许是冥冥之中察觉到什么,一日他开始收拾行囊。盛竹非说,那是他一生中最为软弱的时刻。什么君子志道、为信念死,他想统统抛诸脑后,回去认错又如何,从此花鸟鱼虫,君君臣臣,弘儒风以当世范。他怀念她从前的样子。
      但他终究是不了解她。
      得知他打算的那日,巧晏彻夜未归。如此又过一日,盛竹非再忍不住,穿戴上粗衣蓑笠,出门寻她。他找遍了雍城九坊也不见她踪影,焦急中无功而返时,她却已经备下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候他。
      那晚她有些亢奋,谈兴尤高。盛竹非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只陪着她一杯一杯喝闷酒,隐约觉出些不对劲。最后察觉她嗓音发颤,脸色泛紫时,已然来不及了。
      她倒在他怀中,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盛竹非说,鸩毒发作得太快,他们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早知如此……他后悔方才没有仔细听她说话,他都快忘了,从前自己多喜欢听她不合时宜讲的那些奇闻趣事。“早知如此”,实在是句伤情的话。
      “不许放弃……”巧晏用尽全力,断断续续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我撑到现在,可不是为了,让你半途而废……”
      此地一别,相逢无期。
      他明白得太晚,独自留了下来。

      凌罗立在门口,辨不清此时彼地。对盛竹非,先时她恨他冷血,如今她望着茫茫竹海,想起他是那个女子拼尽全力如此珍惜过的人,一时间,竟连恨意都有些不忍心。
      临了凌罗想起什么,哑着嗓子问他,“你之前说的信念,是什么?”
      盛竹非默了一会儿,好似年岁久远的旧物让人寻出来,需拂一拂灰尘方能辨认。半晌,他轻道,“废止君位,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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