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鉴

作者:无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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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


      第六回:审青梅无巧不成书 待路引来去且由人

      君瑞被余嘉拉着在太子面前坐下,不由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神情自若,居然亲自起箸伸进碟内将一块醉蟹夹起,顿时觉得诧异。要知道太子平日极重仪态,这些带壳连骨的东西,总要余嘉剔出肉放在他面前才肯稍动。看太子细细端详了醉蟹,终于罢手丢下,君瑞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店内小二将一碗桂花鲜栗羹并一小碟碗豆朝糕端了上来,小心翼翼放在君瑞面前,招呼道:“客官慢用。”君瑞颔首,他并不是皇宫内廷那些嫔妃的龙血龙脉,哪里有太子一贯的架子。看太子正静静用膳,于是放心盛起一口甜羹微微吹凉,斯斯文文咽入口中。
      杭州素以“荷花十里桂三秋”的景色著称,而这桂花鲜栗羹正是用西湖藕粉作羹,调入糖烧鲜栗片,撒入桂花制成。色艳羹浓,清香可口。君瑞自幼偏好甜品,吃了这羹,只觉得心情舒畅万分,不由展颜。太子看他眼如弯月,酒窝隐现,觉得心头犹如暖风拂过,顿时面上软和了几分。
      “陈大掌柜,告罪告罪,都是平秋的不是,府里那些下人们有眼无珠,怠慢您了。” 顿时客栈里鸦雀无声,除了太子之外,众人都目视同一处。这里莫非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君瑞满心疑惑,不由顺势去看。
      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拦在客栈门外挡驾。那公子笑得有些傲慢,正对面前一位而立之年的男子作揖。君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觉得此人身上衣衫倒是上品,样貌却谈不上惹人注目。反而是那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引人注目,这男子身材彪悍,团团健肉却不张扬,衬着一身整洁布衣,教人觉着老成持重。他稍稍退了几步,谦让还礼道:“二少言重。陈秀此来,恐怕是冒昧了。早听闻平家二少爷是江右商(明代江东商人称为“江右商”,江西商人称为“江左商”,江左江右商人的财势不如晋商徽商,不过各行各业都有大批从业者。)里头少见的出挑人物,精明强干比起平老爷子来,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今日看来果然不错。”
      “陈大掌柜过誉了。平秋后生晚辈,怎么敢当。”平家二少笑道,“俗话说‘姜是老的辣’,我身为人子,怎好与父亲相比,只是陈大掌柜客气,看得起我这二世祖罢了。常听家父夸赞如今大盐商中的陈大掌柜是浙直纲头面人物,可惜陈掌柜素来都与维扬陆家生意往来,咱们两家不得深交。家里那些没眼力界的下人今日竟把您挡在外头,实在失礼。”
      “二少客气了。”陈秀微微一笑,“陈秀此来是为生意,只要生意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陈秀靠的就是运粮换盐引起的家。前些日子听说平家粮号近来有宗大生意,常言道‘花香引虫’,陈某大约也是被这‘香气’引来了。”说完,他似笑非笑看向平秋。
      “陈掌柜的生意难怪能做大。”那平秋神色顿时认真起来,忽然将傲气收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掌柜的既然是为了那宗生意来,只怕还要劳动尊驾前往平某府内一叙。”
      那陈秀闻言于是一笑:“二少,请。”
      君瑞对这两人的注意早令太子注目。他知道君瑞与别人不同,并不是爱凑热闹的脾气。方才见君瑞目不转睛盯着这两人,他也不禁随之侧目。
      太子与君瑞常年锢于禁中,知道的是内宫倾轧那一套,却并不懂得天下商贾。
      天下商贾最值钱的行当莫过粮商与盐商。粮商自不必提。自洪武三年起,商贾按《开中法》以所运之粮换取盐引,随后凭盐引到指定盐场支取食盐,再往官府所定盐区销售,以次获取利益。多年以来,官府所定收盐价始终未变,而盐市利价却是一涨再涨,竟曾出过一份盐引净赚八两银子的高价。因此盐商转大,身价再非昨日可比。盐商又分五纲(即行帮),除浙直纲外,宣大纲、泽潞纲、平阳纲、蒲州纲全是晋商。其中泽潞、平阳、蒲州是晋南,宣大则为晋北。
      虽说陆静山少年离乡,在京师也不过只能算作一介寒儒,然而自君瑞出生以来,陆府已是官宦之家,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君瑞自小长于妇人之手,由鸿儒教导,稍大一些,便困足太子身边。人道宫内复杂晦暗,然而周太后不比寻常嫔妃,君瑞进宫后身份又和那些内官侍女不同,仁寿宫门内尚且无人敢起不轨之心。如此一来,君瑞只在书上见过商贾逐利之心,此刻当真见了自然是好奇心重,免不了频频注目。
      “看来,陈秀怕是要甩开维扬陆家做生意了?”见两人离去,众人又说起话来,“倒是奇了。平家粮行虽说是领了杭州府牙贴做了牙行,这财势如何比得过那陆家?陈秀不是做了捡芝麻丢西瓜的傻事吗?”“你不知这次平家是揽了大生意的。陈秀确实财力惊人,我听人说维扬陆家筹的粮早已上船,就等陈秀启运了。依我看,他今年只怕是想着手做北地米粮的生意呢。”“你别睡迷糊了吧。平家才多大的谱儿咱们不知道?就那点能耐也学维扬陆家筹粮?再者说了,那陈秀手下的产业都以盐为主,前些年才有余力开了布庄、客栈、酒楼,若今年再插足北地粮业,他莫非是想和维扬陆家分庭抗礼?”众人闻言哄笑起来,唯独那人红着脸争辩道:“我这可是听平家下人说的,总不是空穴来风吧。”众人笑得越发厉害起来,就有好事的挤兑他,“是了,该是他们家门房上的三宝说的,他和你是一路人,往日吹牛全不花心思圆的。”
      “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听说秋粮走水的案子只怕是难办了。”一人对众人微微摇头叹息。众人忙问起缘故来,那人说道,“上头派钦差来查啦,听说太子也要会同审案呢。”“要能查出个零星半点的才是古怪。上回大张旗鼓地抄了穆家,结果倒好,只抄出几车破书来。上宪没了法子只坐实了罪名治了穆大人个失职,若非如此,只怕贪赃枉法的罪名定是逃不了的。柳大,你是衙门里办差的,是最明白的人,你说……”
      “我说你们这是吃撑了吧,官老爷们的事,你们操什么心?”有个衙役啐骂起来。
      “得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只当咱们都不知道!平日咱们不厌烦听你絮絮叨叨,你还恼了。今日竟学乖了?怕是在衙门为这挨了骂吧。好好好,咱们不误你。明儿咱们告诉你家娘子,你在翠红楼有了相好的,看看她怎么治你。”“好啊,你们都吐出来,吃了我请的酒,还塞不住你们的嘴。”众人七嘴八舌闹得厉害,君瑞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他是个有心人,耳里听着,心里也暗暗记下,却不知道太子已是看在了别处。
      这桌坐了三人,皆是寻常书生打扮。几人坐在角落,并不引人注目,太子见他们都是平秋走后才抬头点菜,便放了心思在这几人身上。其中青衣男子,正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铜板,太子起身向那行人走近了几步,才听青衣人轻声道:“明明是三十个铜板,这会子怎么就少了一个?”店小二立在一旁偷笑道:“客官也别忙了,只问三位用些什么,方才平二少说了,帐全算在他那儿就成。”黑衣之人立刻拍案骂道:“这厮的眼怎么就这么毒!……。”
      “收声!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音未落,只听那白衣人压低了声儿喝斥道,随即他转头对小二说,“劳烦小哥儿,咱们不吃了。”说完,起身便要走,却被同坐的青衣人一把拉住袖子,泫然欲泣地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来:“颜哥哥,寒锦好饿。”听他说话,太子才发现,这年纪已及弱冠的青衣人,居然有些傻气。那白衣人闻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坐了回去。太子看他们一举一动,沉思良久,随后起身走了过去,微微笑道:“久不见君,故人别来无恙乎?如此机缘,不如由我作东,你我雅间一叙。”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君瑞此时也跟了过来,正满脸疑惑看着两人。却见那白衣人闻言浑身一震,猛抬首,却是满脸疑惑,转而打量来人。太子笑吟吟看他绞尽脑汁,并不再言语。那人目光落在太子腰间佩玉的雕花上头,忽然惊跳了起来:“太……。”
      朱佑樘一摆手,截过话来:“幸会幸会,木堂浮梁买茶至此,却遇上兄台。当真是缘分。”
      不对。
      自己虽是十岁才进的宫,却知道太子少与外官结交。自己这长侍一般的侍读尚且不认得的人,太子却哪里来的旧识?
      赵醒被太子寻事打发出去,雅间内,太子敛容坐于窗前。那白衣人跪在地下,不发一言。君瑞知道内中定有情由,因而也作旁观,恭恭敬敬立于太子身旁。只顾偷眼去看跪于白衣人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依旧萎萎缩缩地死盯着自个儿,下唇已咬得泛白。于是淡淡一笑,本是示好的意思,怎料想,青衣男子竟惊呼一声,缩到了白衣人身后。顿时把君瑞给弄得哭笑不得。莫非自己竟是生得青面獠牙?
      正想着,只听太子冷笑道:“知府大人如此匆忙,是预备往哪里去?”他神情冷漠端起茶碗,下面所跪之人更是面色不佳,喏喏答道:“太子明鉴,周梓颜断不敢擅离职守,此番乃是丁忧。”君瑞一旁看得仔细,只见太子眼皮微微一颤,问:“是令尊还是令堂?”
      周梓颜道:“是家慈。”
      其母去得何其巧焉!君瑞心中一动,忽然就知道其中必有文章。只是他却不敢往深里去想。宫内权势倾轧之惨烈他也有耳闻,虽不是不曾亲眼见识。可民间总不比那宫闱。想来也该是天命有数的缘故吧。君瑞私心底下暗自度忖,倒把方才那灵犀一点抛在脑后,只当是自己多虑。
      太子却不做如是想,在他眼中,万般细故皆有缘由,其中险恶非同一般。这周母之亡在他看来,真是了然万分,于是垂问道:“令堂身体一向可好?”
      储君如此问了,周梓颜闻言自是心惊肉跳。他由诗礼之家长大,自然知道但凡底子殷实些的人家,多半并不太平。妻妾争宠、嗣子夺嫡,无一不是常见的,哪里有那些小门小户互相扶持、相依为命的温存。
      此刻太子垂问,只是一句,便教他思及家中情状,顿时禁不住是寒自心上起。
      太子见他脸色泛白,心中早已明白了。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升任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长子,但因嫡长子业已亡故,这位周大人又偏爱妾生儿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这回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事关重大,但要这么个方走马上任的四品知府夺情起伏,也是不妥之举。想必那些老臣心里最是明白的,说起来这周洪谟到底是只老狐狸,撇得倒很干净。
      君瑞未曾见过周梓颜,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听闻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位翩翩公子。
      太子反而微微一笑,忽然缓和了语气:“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两人同列一席,你二人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那周梓颜听至此处,面色顿时惨白,无言以对。君瑞却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状似无心:“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周梓颜闻言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楼板“嘭嘭”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太子因而冷笑:“万死倒也不必,你若生得金刚钻的脖子,再来说这话也不迟。”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太子金面挖皇家的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那年跟着咱们大当家的做没本钱的买卖,天目山上劫了当时进京赶考的穆清大人。寒锦公子倒是个极孝顺的人物,竟要替他老父就死。咱们这一行最讲究的就是个‘义’字。因此便放了他们父子。没承想后来倒受了穆清大人天大的恩惠。爷爷我便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全交由下头那些书吏处置,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聪明人儿,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现下那些昏官竟罪名一股脑儿扣在我家大人头上。”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奏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臣只怕秋粮是另有所在。”
      “少爷说的不错,咱家心里也是这么想。”那言九莽莽撞撞开了口,竟随便插了话进来,还摆出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样子。他本来不懂礼数,压根没有想到君前失仪乃是大罪。然而太子这会子却没心思追究这个。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平秋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太子身为储君,年岁到了,自然有宫人教导这些男欢女爱。君瑞虽是年小,因着太子的缘故,也知道些,并不是懵懂幼童。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情事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珠儿为冯生疯癫成狂,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又问:“你可知道王叔辖下有哪个豪门巨户是同衙门最有瓜葛的?据说官员们也要卖他几分面子。”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是平家。太子不知此门也不足为奇,此门非但不出朝中官吏,更不出一方名士。只出了个牙行的主事,独揽杭州府米粮买卖。算是此地江右商中的翘楚。只因寿阳王爷平日并不管事,这平家便时常给官府捐笔墨银子。官府自然也给他家些面子,对他家所为略有放纵。”太子听至此处,面色已是不佳。君瑞听见太子屈指在桌上轻叩,知道他是失了耐心,于是开口:“周大人,想必大人也知道今次朝中的意思。”君瑞见他面露难色,不由笑道,“大人不必为难,君瑞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平日又常在宫中,并不知道民情。因此只想请教大人一件事。”
      周梓颜先前看此人年幼,却并未被太子打发出去,便知道此人定属太子心腹,只是不知道他的底细,便自当眼里没见。此刻见太子竟容他开口询问朝廷官员,便知道他并非是内官,定是传言中甚得太子青眼的东宫侍读。于是恭敬道:“不敢。大人请说。”
      “周大人,不知这平家财力如何?与维扬陆家相比又是如何?”
      他话只说了这一句,周梓颜便知道此人果然非同一般,忙回道:“夏虫岂能语冰,平家不过是近年才起的商人,与维扬陆家相比,平家难望其项背。方才那陈秀,他若买粮素与维扬陆家交易。只是这一件,平家就不如他。”
      “陈秀是何等人物?财力如何竟以他买粮为准?”君瑞想起方才所见,心底忽然好奇起来。
      “听闻此人乃是徽州大盐商,虽白手起家,如今眼中却无小买卖,动辄千百万银钱过手,极讲究‘信用’二字。因此,大凡能与他做生意的,定是巨贾无疑。”
      听他此言,君瑞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他本是起了疑心,此刻听周梓颜所言,便知道自己已是猜得七七八八。于是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色阴霾,不由缄默。
      太子沉默良久,终于道:“你们去吧。”周梓颜听得此语,心中立时一松。太子放行,便是不再追究。他于是拉着穆寒锦一同叩首道:“殿下宏恩,臣铭感于心”太子却无限惋惜道:“你学问不错,可惜了。”三人得赦而去,只道这是太子可惜他周梓颜爱美人不爱江山,白白浪费了满腹经纶。君瑞本也是这个心思,后来见太子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可惜了的。满腹经学、才高八斗,却不是个能吏。这样的文人能有什么用处。”君瑞耳里听得太子冷笑,“不过到底能在任上数月,可见皇叔是喜欢的。” 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外人,君瑞听在耳中却不由额上直冒冷汗。
      太子话不多,却似乎句句意有所指。嘴里说的是周梓颜,只是话在人背后说又能有什么意思,字字自然都是说给该听的人听的。
      看君瑞一张脸顿时煞白,朱佑樘却心中暗暗后悔。他此时已知道君瑞的性子,也就淡了依仗他助力的心思,这会子却鬼使神差一般说出这些话来,教有心的听了,只怕当作字字句句都直刺君瑞。他足前跪伏的臣子哪里就少了,想到君瑞日后也学他们一个样子,不知怎么倒觉得有些不快。
      “爷,路引到了。”门扉上传来剥啄声,余嘉被太子打发出来,良久,太子那里却没有动静,不由起意试探。他这句话倒不是胡乱诌的。昨日忘了路引,结果一行人被拦在城门口,使了银子才进得客栈。管事小吏说是明日再来盘查,他只得连夜带了太子密信前往窦元宗那里取这劳什子的东西,虽说窦元宗也到了杭州府外,就这么一会子的功夫到底还是教赵醒惹了祸端下来。现下想起来,他还有些埋怨话,只是憋在肚子里不敢嚷嚷出来。
      太子被他这一声轻喊,顿时转过心思来,再看君瑞仍旧那副“臣有罪臣万死”的样子,知道自己失言。只是依他的性子,根本就生不出向君瑞低头的念头,于是隔着门向余嘉说道:“进来。”
      余嘉手里捧着路引,一路恭恭敬敬走了进来。他将路引呈给太子,太子却瞧也没瞧一眼,只是看着君瑞那战战兢兢的样子若有所思,口中随意说道:“不必看了,君瑞你下去吧。”君瑞已是芒刺在背的时候,正眼巴巴等着他这一句话,这会子真是欣喜欲狂,忙收敛了心神行礼退了出去。那如蒙特赦的样子,仿佛有什么追着他咬一样。太子看了只觉有些好笑。
      余嘉自然不知道他们,看太子神情忽然愉悦,他有些奇怪。太子绝不会是为了这路引高兴,余嘉心中计较。跟在太子身边多年,他深知太子对这些物件从不放在心上,尽管如此,样子却还是要做做的,万一哪天这位主子恼了,这类原本看来芝麻绿豆大的事体追究起来就是逾矩大罪。既然不会是因为路引,那太子又是为了什么展颜呢?
      太子并不在意余嘉那弯弯绕绕的心思,他这会儿的思绪已渐渐从君瑞身上转开了去,自然方才心中因君瑞而起的那点点隐约懊悔被余嘉这一搅和算是揭过去了。他无心深究自己的行止,既然来了杭州府,他此刻更想知道那奉旨前来的季晨这些日子以来都做了些什么、又或是查了些什么出来。
      只是他这是白龙鱼服出来私访,不好打草惊蛇。
      “殿下,这里人杂。您看……。”余嘉看君瑞走得没影儿了,心里就有些不怎么乐意。这会子赵醒又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厮混去了,太子身边能得用的也就剩自己,若有个什么好歹,自己那单薄如纸的肩头只怕扛不住。
      朱佑樘本来正想着入神,听见了余嘉居然大着胆子问了这一声,不由面上一冷。他对君瑞素来温和,可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在他面前放肆。现下这个小小的内官也敢在他面前放言,怎么不教他心头火起。
      正要发作,谁知道余嘉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个余嘉在他身边日久,自然比别人更知道他。看他脸色一变,心里顿时暗暗叫糟,心思玲珑九转,下一刻口里就吐了句话出来:“此处龙蛇混杂,殿下身边有我们陪着。可方才余嘉看见陆大人竟自己出去了,殿下也知道陆大人,若是有个什么不好……”。他算是豁出去了,这个太子性子冷淡古怪又挑剔得厉害,侍从往往不知什么时候就摸了他的逆鳞。他虽然阴晴不定,偏偏对身边的小侍读极是宽待。余嘉就赌他一个“担忧”来解自己的危。君瑞也是宫里待惯了,平日太子叫去,他定会离殿在仁寿宫御花园里逛逛,次数多了,知道几个别人等闲不去的清静小地方,竟越发乐意太子叫去,这会子自然一点也没想到他独自出去了,可路引还在余嘉手中。
      果然,余嘉这话一出,太子立刻将余嘉方才的逾矩全然抛到了脑后。朱佑樘心中也是一动,是了,自己挥退臣下早是习惯了的,适才也并没有想到这里是客栈而非宫中。君瑞出去逛,他手中却没有路引,这杭州府又不比扬州,若惹了事出来,免不了身份曝露,如此以来岂不是要坏事!
      想到此处,太子忍不住生出些担忧来,于是道:“怎么来去都由着他,他年纪小,做事不周全。你们怎么也不知道看着些。”说着,太子已起身往外走了。余嘉跟在后头,唯唯诺诺,倒也不敢腹诽。才走到雅间门外,太子居然站住了。余嘉慌忙退到一旁,下意识顺着太子的目光去看,只见雅间外的长廊尽头栏杆边有两人正凭栏看着楼下大堂。那两人正在说话。声音十分陌生,话说得也轻,但对于长廊上的太子来说已是足够了。他本来无心去听,却听见这两人话语里头有“维扬本家……陈秀”几个字,不由多生了个心眼。
      “这么说来平家是不能沾了,津秦公子果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日收到家主传书,我只想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道理放着大好的生意不做,现下想来倒是我目光短浅了。”其中一人叹道。他话中的津秦公子太子也有几分知道,那是维扬陆家本家人,年纪轻,却稳居家主高位。此人据说手段厉害,说一不二,维扬陆氏大系中还未有能在他手底作怪的。
      另一人却有些疑惑:“那陈秀我是知道的,老成持重得很,怎么竟然冒险去淌平家这趟浑水?”
      “兄长糊涂了,陈秀怎么能同我陆家比肩。”那人怀里抱的一小碟干炸响铃,似笑非笑捏起一小块蘸了下碟子边倒的甜酱扔进嘴里,“陆家世代经商,但祖上数代簪缨,虽经改朝,仍然势大。所谓树大招风,朝廷正愁找不到把柄。怎么,我们陆氏一族还想着要投怀送抱?陈秀固然财大,只是此人根基浅薄,发迹也不过是这几年里,因此他有财而寡权,朝廷官吏靠他发财尚嫌不足,自然都护着他。这些陈秀必然权衡再三,看他此次居然敢接手这烫手山芋,就知道此人胆气魄力非凡。是个精彩人物。只是不知道他若和咱们津秦公子狭路相逢,斗将起来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他说得调侃,另一人的性子却严谨许多,当下哑然,良久忽然道:“你怎么就抱着这东西不放了?什么样子……。”
      太子听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他早就有些明白了,只是心底却不怎么敢信。那说话的人此刻似乎是察觉了什么,两人注意到了十步开外站的太子,随后相视一眼,转身回自己的雅间去了。太子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向余嘉吩咐道:“你叫人去把君瑞找回来。本宫有些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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