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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旱骨桩
“年”喜夜厌阳,昼伏夜出,要想抓住它,必须要耐心地等着。
她在庙里耗了好几天,冬雪极冷,逃难的人也没带几个干粮,人们一个黑面馒头都能掰成好几瓣吃,就这样粮食还是不够。
女魃是神,她不会饿,自然也不用进食,只一味地藏在柱子后面闭目养神,这样过了几天,饭点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喊她:“那女娃?”
睁眼看见是个瘦的枯骨样的老人家,抖抖索索地钻在一团毛絮里,枯树皮样的一张脸,看着至少有七八十岁,老头子拿手指着女魃的方向,递给她鸡蛋大一块碎馒头:“拿着吃吧。”
女魃摇摇头:“我不饿。”
“我老汉是撑不过这夜了,眼见着也活够本了,再吃粮食也是浪费,你们年轻人给吃了吧。”老头儿像是手都抬不起来,翻着手掌把那块馒头递给女魃:“冷啊...老汉我熬了七十个冬天了,到底今年是过不去了...”
那块馒头黑黝黝的,不干净也不暖和,女魃看着却觉得眼睛酸,她接过去却不吃,珍重地装起来,又对大爷道声谢。
“瞧你长得不像庄稼人,可莫小看这半块馍啊,是粮食,吞下去就能活命...”老头看她不吃,又叹着劝:“这东西不脏,吃吧。”
“不是。”女魃半张脸隐在高大的廊柱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以前家里也吃这个,只是很多年没吃过了,舍不得。”
以前每到年关家里也蒸馒头,父亲偶尔帮着和面,那时候诸神时代还没到来,父亲也没封神,做什么都笨手笨脚的样子,家里都笑他做的东西不好吃。
这些记忆女魃都快要记不清。
奇怪了,这些事情明明还不算陈年,却都已经成了往事。
她不再接腔,只听着老爷子絮絮叨叨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那天晚上又有人冻死,人们夜里不敢睡,生怕第二天早上就过去了,大家都强撑着精神聊些家长里短,说到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就开始哭起来,老爷子吊着一口气,嘴里不不干不净地骂天骂地:“都不把人命当命啊,关内的人金贵,关外的人就不是人啊,我老爷子苦了这几十年,我没短过良心啊!凭什么老天爷不让我活命!老天爷不长眼睛!”
女魃神力消散的太快,她的力量就来自于她的火,那最后一团火是攒着要对付“年”的,她舍不得用在别处。
她忍着鼻酸听老年人念叨到后半夜,那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快要消失不见。她不忍心看着老爷子死去,侧身翻个个儿不再看那个方向,动作的时候牵动了袖子,那一小块馒头骨碌骨碌滚在地面上,刺目的扎眼。
就一点火种而已,给了老爷子,顶多在除“年”的时候死的狼狈些。
“救他。”心里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她没再犹豫,摸索着探身到老爷子身边,手心握住了老头的手。
温暖笼罩了这处破败的庙宇,浓稠的宛若寒冰的夜色随着冰雪在消融,那是神明的生命之火,来的格外短暂又格外热烈,半刻钟不到,整座山神庙就热的宛若蒸笼,那些本该在今夜死去的流民从冰窟里被热醒,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有眼尖的妇人指着窗外落下来的冰棱子大惊小怪道:“雪化了!雪化了!”
老年人的手在回暖,脉搏也变得平稳而有力,他像是突然从梦里被烫醒,忙不迭地抽出了手,睁眼的瞬间看见了女魃额上正泛着红光的神纹,以及右脸上骇人的印记——那是旱魃的标志!由黄帝亲自打上!
“饶命!神仙饶命!”关于旱魃的传闻实在太过可怕,传说但凡旱魃过处,颗粒无收,她是吃人的邪神,最爱把人扔进火里烧,老头子哆哆嗦嗦爬都爬不利索,就地跪在女魃面前给她磕头:“我也没冒犯您!求神仙放老头子一条命。”
庙里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纷纷尖叫着逃跑,之前还连落脚地都没有的山神庙瞬间清了个干干净净。女魃嘴角翕动,神色复杂地看着老头想说些什么,却看见老人家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还在一个劲地给她磕头。
最终她什么都没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朝林子深处去了。
***
女魃躺在地上,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她浑身是血,精疲力尽,不远处躺着凶兽的尸体。
两败俱伤,呼出来的气冷得要结冰,这一刻她心里很安定,她甚至在想,远在中原的父亲要是听说她在这里死去,会不会为她感到骄傲。
会不会为她感到难过。
毕竟她终于可以以一个神的身份死去,毕竟她就要死去了。
这场厮杀持续了很久,她的火种将大雪尽数融化,赤云关外暖的就像中原的七月。
“别再害怕了...回家了,你们。”她看见人群向她靠近,她冷的快要说不出话,说出的话更像是呢喃,她望着在她身侧畏畏缩缩不敢靠近的人群,依稀在里面看见了老大爷,她希望有人能俯下身来听她最后的话:“我也想回家,帮我捎个信,给父亲...回家。”
可是没人搭理她。
女魃觉得自己像是落进了一片大水,水压铺天盖地地砸过来,她无法呼吸,透过半透明的水幕,他看见了父亲,看见了应龙,看见了朝夕与共的战友们,看见了山神庙的流民们,看见了所有曾经伤害他的人,他们看上去快乐极了,远方传来歌声,阳光温柔地透水而过,四境正欣欣向荣地运转着,而她正在死去。
看看我。
随便是谁,请看看我吧。
“旱魃跟‘年’打起来了...”有胆大的男人凑到跟前打量着女魃,他甚至大胆地拿手里的竹枝戳了戳她的身体,看见她毫无反应后立即夸张地大嚷大叫:“死透了!狗咬狗,一下子死了两个祸害!”
群众笑起来,最开始没人敢靠近她,人们拿着木头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试探她,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终于有人上来踢了她一脚,有人想有样学样,又被后面的长辈拉住:“这种东西不能碰!踢旱魃,你也不嫌晦气!”
那乡里混混嬉皮笑脸的说:“大爷您不懂!这叫打旱骨桩,旱魃这东西打都打不尽,精着呢!你别看她现在这样,要是让她遇着个坟茬朝里一钻,吸了死人的气儿,马上就又活了!”
周围人被他说得一哄,都觉得头皮发麻,有胆子小的又想跑,被混混轻浮地一通笑:“怕什么怕!这东西又不是治不得!”
看热闹的人神经兮兮地又问:“怎,怎么治?”
“简单!”那小混混有意要夸口:“都说瑞雪兆丰年,赤云关今年积了一丈深的厚雪,被这旱魃都给化了,来年肯定又要闹灾荒,要我说,咱们得把它打得闹不起来才行,这东西得拿水淹二十七天,拿火烧二十七天,拿狼狗咬二十七天,灭了她的火气,烧了她的骨头,最好是被畜生分食,叫她再也聚不到一起,这才算完!”
她已经不流血了,但她还能听见人们在说什么。
别人她听不清,她隐约还能听见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声音,一口破风箱似的嗓子也在跟着破口大骂。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救救我!
疼!好疼!
人们搬运着她,拖在地上走的时候从她怀里滚出个东西,有眼尖的小孩子尖着嗓子看了清楚,本以为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走近看却发现是一小块黑馒头,已经被血染得黏黏糊糊,看着恶心,索性一脚碾碎了,很快跟着大人看打旱骨桩。
在她虚弱无力之时,无数的人蜂拥而上,用铁链将她拴在磨石之上,受九九八十一日火焚水淹犬食之苦,猎犬的利爪将她撕碎,火焚烧的时候她甚至听得到自己的筋骨断裂之声。
女魃死后,赤云关倒不像人们说的那样遭旱灾,什么都没有,安平的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没了凶兽“年”的骚扰,家家户户都过得安心,他们又回到了平庸又无聊的生活里去,倒是有些长舌妇喜欢到磨场边说唠嗑,时间长了也没什么有趣的新闻。
倒是八十一天的时候,薄薄的又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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