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

　　却说这日一早，月牙儿刚服侍老太太梳完头，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嚷，还夹着年轻男子的一阵爽朗的笑声，心中不禁惊奇，是什么人敢在老太太屋外头这样喧闹。再看老太太，忽然喜色盈面，笑道：“怕是家康回来了。”话音未落就见小环笑着从外面跑进来道：“老太太，三少爷回来了。”
　　“快，快让他进来。”老太太连声道。
　　就见一群男男女女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学生制服，两袖露出一小截白衬衫的袖口，胸前一排黄色的大圆铜扣擦的闪闪发亮，脚上则是时下城里年轻人最喜欢的黑色软小牛皮的皮鞋。容貌与二少爷家辉略有几分相似，却比二少爷更有朝气，整个人站在那里仿佛阳光忽然洒入整个儿房间。
　　“老太太，我回来了。”
　　老太太笑着拉家康在身边坐下，“哎唷，几个月没见，好像又长高了似的。路上可还好？”
　　“好着呢，跟几个同学一起回来的，一路上说说笑笑，可热闹了。老太太身子可好？怎么我瞧着，老太太好像越来越年轻了！”
　　老太太不由大笑，“哎唷，怎么上了大学堂，嘴也变的这么甜了。”
　　月牙儿正巧端着茶过来，听见家康的话也不由得抿嘴一笑，“三少爷请用茶。”
　　家康答应着，一抬头，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俏生生地站起面前，一张小脸像是用美玉雕出来的，嫩的几欲透明，唇红齿白，笑靥如花。心下登时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于是一边接过茶一边笑着问道：“怎么没见过你？叫什么名字？”
　　月牙儿脸微微地一红，答道：“我叫月牙儿。”
　　“月牙儿？这名字却也别致。”
　　老太太一旁笑着接口道：“这是我梳头的丫头，才十四岁。别看她年纪小，人却顶机灵，我如今还真是离不了她呢。”
　　家康扭头对老太太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老太太选的人，自然是没有错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瞧我这记性，我还给老太太您带了一样礼物呢。”说着对外面的丫头喊道：“把我带回来的那个箱子拿过来。”
　　外头就有人答应着，不一会送来一个柳藤箱。家康把箱子打开，拿出一个淡红色的玻璃瓶，说道：“这是香水，特地托人从法国捎回来的，您闻闻，可香了。”
　　老太太笑着接过来道：“香水？我这么大年纪了，哪还能用这个。”口中说着，仍是把瓶子拧开，立刻飘出一股幽香，众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连声道：“哎呦，真的是香！”
　　家康笑道：“人家外国人，七老八十了也一样用这个呢，何况您比她们可年轻的多了。”
　　老太太也被说的高兴起来，“还是我孙子想着我。正好，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呢。”说着喊翡翠，翡翠笑着拿过来一个盒子递给家康。家康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块金灿灿的怀表，且不论那镶嵌的钻石，但是那做工便已让人赞叹不已了。
　　老太太笑道：“这表一共两块，你二哥结婚，我送了他一块，这块是给你的。”
　　家康笑道：“二哥结婚戴这个正好，我还是学生，戴这个未免太扎眼了。”
　　老太太不由笑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尽管拿去戴。总不好你二哥有你却没有。我总要一碗水端平。”
　　家康只得笑着收起来。
　　翡翠一面听着老太太跟家康说笑，一面转头对冷月笑嗔道，“怎么不洗果子给三少爷吃？”冷月听了忙转身去了，不多时端了一盘时鲜水果来。
　　“三少爷请用。”声音虽是清冷却异常动听，家康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只这一眼，登时眼前一亮，这人竟如斯之美，令人在她面前都不敢呼吸。冷月看也不看家康，放下果子便欲退下。家康有心与她交谈两句，然而看到她那冰冷的面孔，不由得退却了，知道这个女孩其实不好相与。
　　家康与老太太两人闲聊间，大奶奶二奶奶，大少爷家豪二少爷家辉，还有大少奶奶香兰走了进来，先是跟老太太问了安，接着围着家康问长问短。家康少不得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分于众人。一时间老太太的房间里热闹非凡。
　　众人闲话半晌，老太太转而问二奶奶道：“家康的房间可收拾好了没有？”
　　二奶奶答道：“前儿已经收拾好了，按照老太太您的吩咐，把房间又重新粉刷了一遍，一应的用具器皿也都换了新的。”
　　老太太点点头对家康说道，“上了大学堂，就该有个新气象。你那房里原来也未免旧了些，趁着这次收拾房子，索性都给你换了新的。”
　　家康笑道：“又让老太太费心了。房间收拾干净自然是好的，只是家具器皿不过是稍微旧了些，也用不着特特的换掉，既麻烦又浪费。”
　　老太太笑道：“也不知道你这个性子是哪来的，你老爷子跟你几个兄弟只有一个比一个能花的，倒没见你反而节省起来了。”
　　大奶奶笑道：“这才是持家的道理了。”
　　老太太虽不语，心中却觉不快。大奶奶原意是想借着夸家康讨老太太的欢心，结果一不留神说错了话，听起来倒像是说老太太不懂持家了。
　　二奶奶面上仍是不露声色，心中却觉畅意。
　　正在这时，忽见管事的齐大娘走了进来，先是给老太太大奶奶二奶奶请过安，又与家康寒暄半晌。二奶奶笑问道：“你这会子来做什么？”
　　齐大娘忙道：“原是有件事要来回二奶奶。”
　　二奶奶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齐大娘接着说道：“二少爷房里的丫头小青家里的老娘生了重病，恐怕是不行了，想接她出去住几天，我想着二少爷眼看着就要办喜事了，这个时候正缺人手，小青去了只怕小红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过来请二奶奶的示下。”
　　二奶奶嗔道：“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赶到这个时候来回。”
　　大奶奶闻言不由气起来，冷笑道：“若不是急事，她也犯不着这个时候过来了。”
　　二奶奶转而对大奶奶一笑，“事情虽然紧急，却也并不难办。”说着转而对齐大娘说道：“人家老娘病了，没有不让人出去看的道理。再者说，她老娘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身上戴着孝，伺候二少爷反而更不吉利。索性就全了她的礼，让她回去吧。二少爷那里缺人手，就从我屋里选个稳妥的丫头过去帮几天忙就是了。”
　　齐大娘忙答应。大奶奶暗自恼怒，想在我儿子身边安插上你的眼线，想的好不容易！于是悠然道：“府里这么忙，二奶奶每日介大大小小的事情要料理上百件，身边更是人手不够，我怎么能再麻烦二奶奶您呢。左右是我家里的事情，回头我亲自挑个丫头过去就是了。”
　　二奶奶斜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大奶奶问道：“二奶奶莫不是不放心？”
　　“笑话，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今日家康刚刚回家，老太太本来心情大好，这时见两妯娌之间针锋相对，不由得大为不快。于是脸一沉，道：“不过是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什么好争的？大奶奶既然不满意，那就从我身边挑个丫头过去，看还谁有什么话说？”说着喊翡翠，翡翠忙上前听老太太吩咐。
　　“你瞧着哪个丫头好，就让她去家辉那边帮着照应几日。”
　　翡翠答应着，想了想回道：“不如从二等丫头里头挑一个，既体面，又妥当。”老太太点头道：“极是。”
　　翡翠见老太太不反对于是又接着说道：“冷月虽然进府时间不长，但是我冷眼瞧着她人既稳重，做事又有章法，比进府好几年的丫头还强呢。让她过去服侍二少爷怎么样呢？”
　　老太太想了想点头道：“好，就让她去吧。”说着唤冷月，冷月原本躲在房中刺绣，这会子闻见老太太叫，只得万分不情愿地走出来，低着头问道：“老太太唤我什么事？”
　　翡翠道：“二少爷房里的丫头病了，所以让你过去帮着忙几日。”
　　冷月的心咯噔一下，顿时觉得那头有千金重，勉强地点了点头，应道：“是。”
　　老太太指着冷月对大奶奶道：“这个是我的丫头，你瞧着可好？”
　　大奶奶忙陪笑道：“老太太的丫头，哪里有不好的呢。就是委屈了这位姑娘了。”说着看向冷月，顿时一怔。这丫头的确是万中选一的标致，然而让她震惊的是，这丫头眉目之间居然有几分与夏莲相似，一颗心顿时生疑，开始犹疑不定起来。但当着老太太的面，也不好仔细盘问，只是心下暗道：“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丫头我居然不知道。”
　　老太太原本想好好地训斥两人一顿，但见几个孙子都在跟前，多少要顾全两人的脸面，且见两人这会子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陪着小心，故而强按下怒气，道：“好了，你们也各自的忙，留下家康这里陪我说话，都下去吧。”
　　却说冷月回到房中收拾了几件衣物，于是跟着齐大娘往大奶奶房中而来。齐大娘陪着笑道：“我把冷月姑娘带来了。”
　　大奶奶看也不看齐大娘，一双眼睛都盯在冷月身上，嘴上却道：“你去吧。”齐大娘虽觉奇怪，然而却也不敢在这个当口上触怒她，于是躬身行了个礼退下了。这边大奶奶喝退了所有的丫头，房里只剩大奶奶冷月两个人。
　　冷月低着头站着，心里却像一把火在燃烧，进府两个多月了，冷月曾无数次在阴暗处凝视过这位大奶奶，也曾无数次想象着如何将这位大奶奶碎尸万段，这个人就是逼死姐姐的仇人了。此刻左右无人，真恨不得能立刻冲上去勒住她的脖子掐死她。然而冷月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可心急，这血海深仇绝对不是简单杀了她便能一笔抹煞的，总要让她生不如死才能消除自己心头之恨！
　　大奶奶全然不知道冷月的想法，她一边喝着茶，一边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着她。这容貌确实与夏莲颇为相象，然而却又比夏莲标致的多。是偶然的巧合？还是……想到这里，大奶奶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叫冷月？今年多大了？”语气就如唠家常一般，听不出半点的异样。
　　冷月却知道她越是若无其事，自己就越是应该小心对应。于是小心翼翼地答道：“十五了。”
　　大奶奶哦了一声，夏莲若是活着也有二十五岁了，足足比她大了十岁。“哪里人啊？”
　　“我原是江苏人。”
　　江苏？如此一说，果然觉得她语调有些绵软的苏州口音。夏莲却是河北人，这一南一北，却也差的多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冷月眼睛一红，泪水慢慢浸满眼眶，“没什么人了……我十三岁那年跟着爹娘上京，结果途中船遇到了风浪，只有我被另一艘客船救了上来，这才得了一条命，可我爹娘却都……”说着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大奶奶仔细端详着冷月的神色，见她不似在说谎，心中便信了几分，假意唏嘘道：“可怜，不过你大难不死，也是个有福的。这些日子你好好服侍二少爷，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是。”
　　“去吧。”
　　冷月施礼退下去，出了门方才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闯过了这一关。
　　大奶奶这边虽是将冷月盘问了一番，却犹有几分疑虑，想来想去又将自己的心腹李顺叫了来，道：“你去给我查一查，夏莲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没有。”
　　那李顺一愣，夏莲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想起查她来，然而他知道这位大奶奶性子顶暴躁，一不留神冲撞了她可不是好开交的，于是答应着去了。夏莲入府前原是寄居在其舅父家中，于是按着记忆往那边寻了去。谁想过了这七八年，早就物是人非，夏莲舅父一家早就不知去向。那片地方原本就是外地人聚集之地，人来人往再是繁杂不过，七八年前的旧事竟然没有人知道。李顺回去越想越气闷，这主子随便一句话，就能累死奴才半条命。没头没脑的事情，又过了这么多年，哪里去寻去。想罢索性不再去找，过了几日去回话说，夏莲就只有个舅父，然而多年前就搬到外省去了，在这边并无什么亲人。
　　大奶奶哪里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只当是真，也就不再追究。李顺无意中倒帮了冷月一个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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