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唐毒 无心

　　唐泷再次来到广都镇时，心血来潮寻着记忆去找过汶央。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想着这镇子上认识的人除了冷冰冰的接头人员外，就只有那风流的大夫了。结果等他钻到巷底才看到，那老旧木门上了锁，门上贴了张告示，上书五个字“医馆暂歇业”，跟这小破医馆的名字一样敷衍得十分有创意。

　　广都镇鹿角巷的“一家医馆”歇业，三教九流各派人物便少了个去处。大夫在时不显，等人走了，这些个闲来无事去中立地带转两圈的人才发觉出那地方的好来。
　　可不是么，长得好看会聊天儿，还不挑病患的大夫，在这世道已经不多了。

　　被众人感慨“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的五仙大夫汶央，此时正在归乡路上。他行李很少，包袱里最多的倒是替换用的银饰，再有就是半包干粮。在驿站租了辆普通马拉的板车，便爬上去倚着车壁翘起腿，学那些走江湖大侠在齿间衔了根草，有一口没一口地嚼草茎里的汁。
　　汶央目光放空，仰起头失焦地看着头顶唰唰唰飞驰而过的巨木枝叶。

　　此番离家……也有近三年时间了吧。也不知阿娘可有回家，若是今次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汶央心上挂着乡愁，绵绵不绝如秋雨，一路以此情绪滋养着虫王契。八日后换水路过江，重雇马匹一路往南疆去了。

　　开元二十三年春末，五仙教秘蛊虫王契宿主汶央返乡，向教主魔刹罗禀报中原武林异动。右长老艾黎认为此事不会波及苗疆，无需多虑；左长老乌蒙贵建言，可让教中年轻弟子入中原长长见识。若是真有大战发生，还可让门下弟子以活体练手。

　　汶央单膝跪在总坛殿内，低头数地板石缝里的蚂蚁。无论是左长老还是右长老，说的话都不好使，最后他听令的还是自己那个挂名的便宜师父，教主魔刹罗。只是这俩老头儿居然在大殿上就开始吵起来了，全然不顾教主脸面，连圣兽使们都不吭声，看起来已经习以为常。

　　汶央觉得索然无味。

　　他久未回教，竟不知权力斗争已如此严重。看来无论是中原还是苗疆，人心欲望都是同样无聊。他自己虽说不得是什么世外散人，身在莽莽红尘，同样被各种条令桎梏，但比起那俩争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抡着蛊笛打起来的老不休，汶央自觉还是比较“清高”的。
　　一想到这词儿是新学来的，用着还如此顺手，汶央顿时十分自满。
　　于是他稍微动了动，换了边膝盖继续单膝跪着低头数蚂蚁。

　　结果大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汶央好奇半抬起头，翻着眼睛偷偷瞄一眼上头那几位，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顿觉震惊，难道膝盖跪麻了还不兴人换条腿的么：“……撒子事情哟？”

　　这句问话实在太过随意，仿佛在看猴儿戏的人发现猴子忽然不翻筋斗了，顺嘴就问了一句似的。
　　被当成猴儿看的两大长老、五大圣兽使还有端坐主位的教主共同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几要凝成实质的尴尬。

　　“……我觉得大家嗦哩都对。”汶央硬着头皮再回了一句，魔刹罗忍不住转过脸去，矜持地抬手撑住额头，顺势挡住眼。
　　这一代的虫王契主怎生这般不着调，比他娘差远了。

　　右长老艾黎深吸口气才把嘴边那堆骂人话给憋回去，乌蒙贵看汶央的眼神更是轻蔑。艾黎叹口气，胡乱摆摆手让汶央退下，后者就坡下驴，给教主行个礼后高高兴兴地走了。

　　制定对策自有上头的人熬掉头发，他还年轻，大把好时光可挥霍。可不能学艾黎长老那般，人过中年就发际线堪忧，只能用牛角头巾帽遮着，假装自己还有一头乌黑秀发。
　　也不知是不是虫王契把他情绪吸多了，这货变得愈发没心没肺起来。见着采蜜归来的姑娘长挺水灵的，便凑上去跟人搭话，被人家泼辣的姐姐两刀子逼退了去。

　　“又不四找我妹妹组堂客，回来就肺叶子扎扎哩，打不死你！滚！”

　　汶央跪路边儿给那对姐妹作揖道歉，完事儿灰溜溜地往自家落满灰的树屋走去。沿路有认识他的阿叔阿婶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说上次见着还是个那么点大的娃娃，一晃眼都长这么俊了，吧啦吧啦一堆，都是寻常寒暄。汶央一一笑着回应了，心头腾起久违的暖意，这是独属于家的味道。然而还没等他仔细回味品尝，这种难得的美好感觉就被体内贪得无厌那货吞噬干净。

　　汶央脸上带笑，接了村里头人送来的红薯腊肉新鲜菜蔬等物事，把这些东西堆在树下地窖里，顺着藤梯爬回屋。
　　他靠着门背缓缓滑坐到地上，也不嫌这地板久未打扫，稍蹭着点就是一屁股灰，只茫然地望着虚空一点，半晌抽出腰间烟杆拢火点上。

　　有时候，他真的很恨虫王契。
　　汶央想，如果某一天，他对任何事物都再生不起主观情绪，那他还能算作是个人么。

　　他一口烟还未吐尽，里屋传来些许响动。药物的麻痹效果将将生效，汶央稍显迟钝地抬头往响动处望去。
　　一只纤长的手撩开布帘，女人打着呵欠赤足走了出来。

　　“……央哥儿？”

　　她诧异地睁大眼，望着坐在门口抽药烟的年轻男人，下意识抬指撩起鬓边散发掖到耳后。
　　和汶央无意识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汶央眼中突兀地落下泪来。
　　他看着那女人，不知是否是自己幻觉，连站起身走上前拥抱一下以进行确认的勇气都没有，就那么坐在地上大声抽泣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像个被抢了糖还强忍着的小破孩儿。
　　胸中溢满前所未有的酸楚，山呼海啸着拍击心房，刺激得虫王契几要尖叫。

　　索琅静静走上前，在汶央面前跪下。她未施粉黛，却美得出奇，抬起胳膊试探着往前伸。起初是指尖，触到了汶央的脸，抹开了他面上的泪。随后是整只绵软的手掌，贴上汶央面颊，捧着这张轮廓与自己六分相似的脸，像小时候哄他那般捏一捏。
　　女人神色柔和，浅浅笑着，把已经比自己还高还壮的年轻男人搂进怀里。
　　汶央终于放声大哭。

　　“呜……阿娘……”
　　“诶。”
　　“我好想死啊……”
　　“阿娘明白。阿娘也是。”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直到日头西斜，村中起炊。
　　待得汶央再次平静下来时，眼睛已经肿了。他很不好意思地从索琅怀里钻出来，使劲拍拍脸：“我切给你组饭。”
　　索琅应一声“诶”，没挪窝。汶央再次确认似的看了看他娘，这才兴冲冲出门爬下藤梯。

　　过了一会儿，索琅背上背着个小包袱，从树屋后窗往下蹦。轻功落地，倒是没摔伤，只踉跄了一下，蹭出了丁点声响。

　　“又要走咯？”

　　索琅被这句话惊了一跳，回身看向树后。
　　汶央抱着胳膊靠在树边，一脸冷淡：“又要把我一个人甩待勒里嗦。”
　　索琅最初的慌乱迅速被体内虫王契吸收，神色与汶央同出一辙：“你一个人过得也不错噻。”

　　汶央闭一闭眼，掏出了蛊笛：“起码次一顿我组哩饭嘛。”
　　求你答应。我一点都不想与你兵戈相向。
　　索琅沉默地看着他动作，握着背囊绑带的手紧了紧：“……你该晓得虫王契不得相见。”
　　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会这般狠心抛下自己孩子。

　　汶央哈地冷笑出声。虫王契不得相见，就如自古王不见王，可这他妈是谁定的规矩？见一见怎么了？？
　　他向来是任性的，一言不合动手就是，可终究对自己母亲抡不起蛊笛。
　　他只是抬脚往索琅那边走去，进一步，索琅便退一步，始终保持一丈距离。

　　“汶央，莫逼我哈。你虫王契没养全，打不赢我哩。”
　　“我不跟你打，你今天再敢走一步试一哈，我现在豆把勒个该背时哩蛊挖出来踩死！！”

　　汶央已经控制不了自己情绪了，也不想控制。虫王契对宿主的情绪反应十分不满，他虽然是以此为食，但起的是消除与警告作用，为的是让宿主自身对情感进行约束，直至无心无情的完美状态。可今日宿主心情大起大落，未发育完全的虫王契几乎要压制不住他猛烈爆发的感情，蛊虫在他心腔里蠢蠢欲动，就要反噬以强行终止其意识。

　　索琅当然知道汶央继续情绪暴走下去会有什么下场，她当机立断扔下包袱，小跑两步主动奔向汶央，略带惶急的搂住了自己儿子：“我不走咯！不走咯！汶央！汶央！！看到起我！！”
　　汶央条件反射抱紧索琅，力道大得让她拧眉：“央哥儿，控制住你自己，我不走咯，我待勒里……汶央！！我待勒里！！莫让虫王契次咯你！！”

　　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他把阿娘留了下来。
　　虫王契宿主感情丰富，但也极端不稳定。温养蛊虫期间，不少被侵蚀的宿主都因长期被压抑感情而一次性爆发，被蛊虫反噬疯魔而终。
　　索琅侧耳贴上汶央胸膛，听到那逐渐平息的心跳，终于松了口气。
　　她还待说些什么，就见树屋前飘来一只拳头大的蓝光闪闪的蛊蝶。

　　五仙教主魔刹罗，召见现在苗疆、于教中修行五年以上弟子，入总坛议事。

　　这下子她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开元二十三年春末夏初，五毒教教主魔刹罗采纳左长老乌蒙贵建议，着令教中在中原前线据点交流的弟子仔细留意各大门派动向。如有情况，随时回报。
　　开元二十三年四月，汶央与其母索琅出发往长安分部。路上索琅屡次欲逃，都被神经紧张的汶央追了回来。
　　开元二十三年五月上旬，长安城外天都镇上开了家名不见经传的医馆，坐堂的有两位大夫，听说曾是成都备受黑白两道推崇的医师，一时间长安附近三教九流人士奔走相告，当天便有病患上门。

　　汶央倚着门框，一条胳膊便拦了唐泷往里迈的路。
　　他恶狠狠地瞪着这比自己高了一个半脑袋的唐门弟子，咬牙切齿悄声威胁：“不准在屋头喇个人面前提起我们两个曾经哩四情，否则我有三十七种办法让你再也嗦不粗话。”
　　唐泷慢条斯理抱起胳膊，目光幽幽，低头打量这大夫急眼时的表情，半晌龇牙不怀好意一笑，故意扬声道：“里头辣个大夫相好哩，我要进来咯！我保证我跟勒位长得嘿好看哩医生撒子关系都没得！”

　　站院子里端着一簸箕风干白术的索琅闻言好奇打量打量门口这人，语气温软开口：“勒位兄弟误会咯，我四央哥儿他娘。央哥儿，让别个进来噻，堵到起门组撒子噻？”

　　汶央迎着唐泷那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眼神，闭上眼，视死如归地侧开身，让出了空位：“来嘛，老子来看哈你勒回儿又得唠撒子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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