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中鹿

　　今日风很大，河面上的冰已经可以用脚踩上去了。

　　她抱着膝盖坐在河岸边，遥遥看向远处。天上的厚重的云积沉在一起，她用手遮着眼睛，漫无目的的想可能就要下大雪了。

　　不到一刻钟雪就开始慢慢往下落，刚开始是细细的雪粒子；不一会儿势头就慢慢大起来，鹅毛大雪在空中打着旋儿往下落，打在人身上有一团雪球的重量。

　　她没有挪地方。

　　苏暮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她白色的大氅。

　　她察觉到动静转过头来，眉毛上积满雪花，嘴唇冻得乌青，勉强笑了一下：“先生来了。”

　　苏暮快步走上来，将大氅披到她身上，弯腰一把抱起她往回走。

　　等下了雪他才后知后觉她出去时仅仅穿着单衣，又是刚刚睡醒，所以什么都没想就跑出来了。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在外面无论多么胡闹，他也舍不得让她吃苦。

　　他低头看下去，她缩在他怀里，两条细弱的手臂依赖的勾住他的脖子，被冬狐狸皮大氅裹着抱进他怀里上下牙齿也还咯咯咯不住的打颤。

　　心里一紧，下巴在她头上蹭了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些，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用巾子裹着她擦干了身上的雪，炉子上填满了火炭，水烧开了；他忙前忙后又给暖壶里面灌满了热水塞进她的被子里，掀开被子轻轻把她放了进去。

　　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自己倒先出了一脑门儿汗。替她捻好被角，顺势在额头上摸了摸，又摸上自己的额头，自语道：“……还好不烫。”

　　在床上一直偏着头看他忙活的贺兰芜轻声笑了，他这才坐在她床边训斥：“胡闹！穿这么点就敢往外跑，孩子养大了能耐大了是不是？”

　　她一言不发只是笑，眼睛黑亮黑亮的。

　　苏暮被她看得发渗，不自然的别过眼睛。

　　“先生若能一直这样对我，”她面容温和，甚至没有什么情绪：“阿芜倒情愿一直在雪中坐着。”

　　苏暮差点跳起来，他一向自诩泰山崩于顶而色不变，没想到此番被一个小毛丫头片子哽得接不上来话。

　　到底是年纪长她十几岁，他更擅长的是扮猪吃老虎。所以他听到这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俯身拍拍她的头用最寻常的语气说：“以后再这样先生可不会去了。好了，你快睡吧，明天剑就能用了。”说着就要站起来。

　　谁料她一把捉住了他的衣袖，眼眸中带了些温润的水意：“先生先不要走，陪陪我可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实在是心有不忍，却实在不能纵容她这样下去，狠狠心拿开她的手，生硬地说：“天快黑了，睡吧。”

　　她这一次倒没有再拉住他，只是在后面撑起身子说：“先生是在躲着我吗？”

　　他感觉到棘手，于是疲倦地说：“你说是就是吧。”

　　接着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贺兰芜睁着眼睛看外面的天色一寸寸暗了下来，心里的光也跟着一点一点的熄灭了。

　　屋外有人敲门。

　　苏暮停下正在打磨剑的动作，起身去开门。

　　沉舟搓着手呵着气直往屋里钻，站定给他行礼：“暮先生。”

　　苏暮点点头请他进来坐。沉舟跺着脚四处张望：“怎么不见阿芜？”

　　他递给沉舟一杯热茶，“阿芜身体抱恙，已经睡了。”

　　“抱恙？”沉舟担心的睁大眼睛问：“她怎么了？”

　　他摆手，低下头去吹剑刃上的细末，然后说：“沉舟有何事？你父亲可安好？”

　　“家父一切都好。”他心里着急阿芜的身体，但还是规矩本分的拱手答道：“沉舟此来是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

　　“哦？”苏暮手上动作不停，像是抚摸心爱之物一般细致的对待这柄剑。

　　“这是我父亲让我带过来的。”沉舟双手奉上一块白布。

　　苏暮这才抬眼仔细打量他，良久之后放下手中的剑，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伸手接过了那块白布。

　　白布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太阿出世，青冥横行。暮速返。

　　他心里默念了一遍，心里惊疑不定，沉云烈为何会知道这件事？

　　苏暮攥紧了手上的布，拢进袖子里抬眼问：“沉舟近几日都在做什么？”

　　沉舟恭敬地回答：“暮先生吩咐下来的【楚辞】，我已经背完了。父亲也新教了一套拳法，我正在琢磨。”他腼腆一笑：“有些晦涩，我还没有吃透。”

　　“你可比阿芜懂事多了。小小年纪就能能练你父亲的拳法，将来前途无量啊。”他随口赞道，然后站起身来：“夜已深，外面雪大，你过几日再回吧。”

　　沉舟少年心性，站起来高兴地说：“多谢暮先生！那沉舟就叨扰了。”

　　苏暮掀开另一边房屋的帘子，“今晚你就睡在这儿，有些冷，这里有小暖炉，你将就一下。对了，热水我已经烧在锅里了，你自便吧。”

　　“好！”

　　雪一连下了好几天，外面的草场被彻底盖住了。这一日天终于放晴了，沉舟和他们告别，上了马之后苏暮叫住他，他垂着手听吩咐。

　　“把那些羊也赶到你们家牧场吧，我和阿芜有些事，那些羊没人照料。”苏暮平静的说。

　　沉舟吓了一跳，下马问安静的站在一旁的贺兰芜：“你们要去哪里？”

　　阿芜精神还是不济，手拢在暖炉上往苏暮的方向看了一眼，低下头慢慢说：“我也不知道，先生有重要的事没跟我说也不一定，不过我们还是要先说再见。”

　　苏暮不着痕迹的看过去，她的脸拢在白色的狐狸毛中，说话的时候口边散出的白色雾气也包围了她，面色更是没有什么温度，整个人都淡的像要化进远处的雪山中去。

　　她在怪他，他知道。

　　沉舟着急的看向苏暮，再一次行礼：“暮先生，将往何处可否告知？我日后好来看你们。”

　　他用力拍了拍沉舟的肩膀，不再是以往懒洋洋拒人千里的样子，“好好习武，这样你就能找到我们了。”

　　沉舟急的眼眶都红了。

　　贺兰芜看了一眼外围雪山，道：“快走吧，天黑了带着羊群不好赶路。”

　　他终于上了马，一步三回头的往回看。

　　等到马上的人和那群羊都变成了一个点，消失在视线中，苏暮才转过身淡淡道：“回吧。”

　　贺兰芜低着头踱到他身边，突然开口：“先生是不是还有话没跟我说？”

　　他幽幽叹了一声，不怎么文雅的弯腰拍拍靴子上的雪，“先进屋，事情有些复杂，回去了再告诉你。”

　　两人坐到火炉前默默烤火，最近的气氛一直都是这样，贺兰芜越来越沉默，他装聋做哑的功夫也日臻完美。

　　苏暮用火钳拨着火，火星溅出来，他微微侧着身子替她挡住，站起来炉盖盖上。

　　“你身体里面的那柄剑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他弯腰坐着，思索着说：“江湖上对这柄剑的传言不太好，我担心情况不容乐观。”

　　“先生没有敷衍我？”她去看他：“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事情，为何会走漏风声？况且我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太阿剑有何不妥。”

　　“你一直跟着我，”他苦笑一声，“如何得知这些江湖辛秘。当年我以一己之力闯荡中原武林，有人多人看不惯。我摸爬打滚流浪多年才让那些自诩泰斗的人停止追杀，也勉强算是得了一点名气。多少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踩着人头在血海里挣扎；拼命练武只是为了让自己强大起来。你还太小，不明白一把名剑或者一本秘籍对于刀口舔血的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你也有过为了一把名剑或者是一本秘籍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吗？”

　　他沉默了很久，眼睛眯起来看向墙壁上映出来橙红色的火光，点头。

　　贺兰芜咯咯笑了起来：“想不到你这么惫懒的人也有会与人争的时候。”

　　他愣了一下，也跟着笑起来。伸手摸到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说完停了一下，轻声喟息：“好几日来第一次见你笑。”

　　听到这话，她立刻停住不笑了，茶杯端在手心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苏暮站起来拿过壁炉上的剑，走到火炉前仔仔细细用布拭了一遍，合入鞘内递给她，“看看合不合心意。”

　　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想起来这几天还和他置着气，手尴尬的没处放。

　　他低笑一声，把剑放在她手里：“别闹脾气了，嗯？”

　　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别别扭扭的拿起剑上下拿捏，一会儿吹吹剑柄一会儿嗅嗅剑尖，反正就是不看他的脸。

　　苏暮坐下来捏捏她的脸，笑道：“阿芜要多吃些肉，这脸瘦的能看见骨头茬了。”

　　寒冬里她的心软的像水一样，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这次没有躲避，摸了摸她的头发，“有没有想过给这把剑起什么名字？”

　　听到这话，她鼻子轻微的皱了一下，气呼呼的说：“那条蠢鱼伤了我的手！还让我睡了那么久！气煞本姑娘！”

　　他笑起来，拿过她的手放在眼前看了看，轻柔的揉了揉，问道“叫鱼肠剑如何？”

　　“既是先生起的，叫什么都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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