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冠之下

　　米迦尔带着安娜拾阶而上，来到宫殿这一侧的二层。两人没走几步，两位身穿长袍、肩挂斜披风的贵族便绕过拐角现身。挑顶的走廊狭长，无法容纳四人并行；米迦尔步履不停，丝毫没有为那两人让路的意思。

　　迎面而来的两人步伐渐缓，终于驻足，却依然没侧身容米迦尔和安娜通过。

　　安娜不认识这两人，猜想他们大约和亚德里安立场相左。

　　眼看着米迦尔就要撞上其中一人。

　　千钧一发之际，对方终于让步。

　　米迦尔就那么施施然地从两人身侧经过，不置一词，头也不回。

　　安娜跟在神官半步后，不自禁回头，正好与那两人对上眼神。她甚至没来得及读明白他们的神情，两人就匆匆别开脸，相携转身离去，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这没什么好惊讶或者难过的。不过是昨晚那折磨人的宴会的后续。安娜这么告诉自己，可情绪还是憋闷起来。

　　“刚刚这样……不失礼吗？”她追上米迦尔，低声问。

　　米迦尔以问题回答她的问题：“您在云宫时给臣下让过路么？”

　　安娜一噎：“没有……”

　　对方一脸“那不就得了”，忽然又正了脸色。

　　安娜的心跳也随之变得急促。目的地快到了。

　　绕过走廊拐角，眼前豁然开朗。这里是一座宽敞的会客厅，结构与楼下的露台相仿，只不过面向花园的一侧被石雕花的窗棂覆盖，与之相对的一面墙上则铺展着描绘帝国全境的马赛克壁画。

　　身着白袍、披挂圣带的黑发男人负手站在壁画前，似乎在端详帝国东部诸省的地貌。

　　“亚德里安大人。”米迦尔躬身。

　　大神官这才循声看来。但安娜觉得，亚德里安在米迦尔发话之前就注意到了他们，心头又有些微的不自在。

　　简略地向米迦尔颔首后，亚德里安看向安娜：“陛下，您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米迦尔已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安娜知道应该寒暄几句，却只在原地伫了半晌，无言地别开脸。从这里看下去，花园景色一览无遗。她不禁怀疑这男人就是这么看着她和米迦尔一路从对侧走来的。

　　亚德里安顺着她的视线眺望纤细石柱后的绿荫，从容问：“米迦尔大致向您禀告过艾斯纳的情况了？”

　　“嗯。”

　　“他没有逾矩吧？”

　　安娜憋不住，愤然瞪向亚德里安。

　　对方似乎就等着她看过来，略带歉意地微笑：“看来他又做多余的事了。”

　　“所以，艾斯纳到底发生了什么？”安娜将话题折回去。

　　亚德里安抬了抬眉毛：“米迦尔有哪里没说清楚？”

　　安娜盯着他的眼睛：“不，我想听你亲口解释一遍。”

　　“如您所知，艾琳封堵南门查找您的下落；城内粮食连月不足，有谣言说被挡在城外的是东省杜卡一族的运粮车，艾琳只因为无法与杜卡达成协议，就封堵南门。市民就要求撤销南门的哨卡，与亲卫队发生了冲突。亲卫队失手打伤了一个市民，艾斯纳就彻底被煽动起来。除了瓦伦吉卫队和艾琳的亲卫队以外，城中驻军也趁机反叛，日落后已经逼上云宫。艾琳和小皇帝就是在那时不知去向的。”

　　亚德里安的事件版本比米迦尔多了一些细节，安娜闻言陷入沉默。而亚德里安只是安静地等待她打破寂静，仿佛对她的疑窦早了然于心。

　　安娜终于抬头看他：“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这场暴动也在你的计划中吗？”

　　大神官没立刻作答。

　　安娜就追问：“据我之前所见，城中许多人都靠神殿布施过活，那么只要这中间出了一点意外，比如今天的布施面包分额远远不够，而这是因为神殿的粮仓也快见底了，只能指望城外的粮食了……挨饿的人，很容易煽动吧？”

　　“您怀疑我？”亚德里安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他和往常一样，无懈可击。

　　安娜摇头：“我不想怀疑你，但时机太巧了。所以我希望你给我答案。”

　　亚德里安露出微笑。安娜无端觉得，这只是他本能的伪装。她不知道这一刻他原本该是什么表情，但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离这个男人深藏起来的真面目只有一线之隔。

　　她打了个寒颤。

　　他很快收敛笑弧：“如果这的确是我的安排，您要怎么做？”

　　安娜被问住了。关键不在于她想怎么做，而在于她能怎么做。她可以指责亚德里安冷血、不择手段，但除此以外，她什么都做不了。不，她似乎只能接受作为这个男人计划中的一颗棋子，在完成诱导艾琳的任务后退场。

　　如果说逃离艾斯纳是一场离奇的白日梦，那么这美梦在日落后就结束了。夜色催着数不胜数的人堕入梦乡，而她却在那夜色里，被荆棘宫的灯火惊醒，而后一次一次地他人、被自己提醒那美梦的荒谬。带着她走进那梦里的人也不例外。

　　安娜像是又回到了那座破落神殿的圣坛上，只不过这次等待的不是膏油，而是亚德里安一句正面肯定的答案。

　　亚德里安突然缓和声调，叹息似地道：“如您所言，我做得到，但艾斯纳的动乱不在我的计划内。”

　　安娜愣住了。极久违地，她想不顾仪态地大发脾气。竭力克制着情绪，她背过身。

　　亚德里安似乎无措地停顿片刻，才唤她：“陛下。”

　　她觉得只要一开口，自己就会哭出来，便绷紧了唇线不答。

　　“刚才我并非有意冒犯，是我考虑不周，请您原谅。”对方的声音浮上些微自嘲的笑意，“但没想到在您眼里，我已然全无信用。”

　　不等安娜应答，亚德里安又说：“昨晚突然离席、把您一个人留下，其中冒犯之处，请您恕罪。事出突然，我没能顾及您的心情。”

　　大神官突然好言好语地道歉，安娜反而不知道如何应对。虽然还想逞气继续沉默，但刚才花园中米迦尔的话语在她脑海中一闪而逝：

　　“您也许该想一想，自己是否还有作为皇帝候选人的价值。”

　　她不能和这个男人闹得太僵，至少还不能。

　　正在安娜搜肠刮肚寻找合适措辞的时候，亚德里安突然来了一句：“需要我跪第三次向您证明我的诚意吗？”

　　安娜下意识退了半步：“不－－”

　　她的声音低下去：“事态紧急，顾不上我，我能理解。但……但我不明白我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和处境。”

　　亚德里安温言反问：“那么您认为，您眼下是什么身份和处境？”

　　安娜身体发颤，闭了闭眼，索性坦白：“摆设。”

　　大神官竟然没有否认，反而抛出下一问：“您对此心有不甘？”

　　“当－－”安娜突兀地改口，握紧双拳，“也许在你和其他人眼里，皇帝的女儿本来也就是摆设。”

　　“请您别那么说。况且，帝国历史上只能称作是‘摆设’的大神官也不少。”

　　安娜讶然看向亚德里安。他没说话，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比之前要亮；点亮他双眸的是作为大神官、身为当权者的自信。

　　－－我看上去像是摆设吗？

　　他无声地反问她。

　　答案不言而喻，安娜的思路却被亚德里安搅乱了。她不明白大神官到底要向她传达什么。甚至连她渴求的到底是什么问题的答案，都变得模糊不清。混乱中，她低低地问：“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安娜的反应出乎亚德里安意料之外。闹情绪的安娜比之前难懂了数倍，就和她不明白他的意图一样，他也摸不透她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情绪怎么又翻腾起来，罕见地不知如何应答：“您……”

　　她深吸气：“我年纪小，但我不瞎，也不聋，现在是什么处境……我在慢慢弄清楚。但越想，我就越不明白，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让我当皇帝？就算我真的能和哥哥和父亲一样穿上皇帝的红靴子，可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又有没有让我成年后执政的打算？我……”

　　安娜再次激动起来，一时间词不达意：“我到底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如果你只是想要个听话的傀儡，等我到了年龄把一个丈夫塞给我让他当皇帝，如果是这样，你直说就好，我……我明白的，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算不当皇帝也没关系，原本我就－－”

　　她哽住了，眼睛发热，莫名满心的委屈，却强忍住没哭。

　　“但是，我……我不想被送进普拉蒂岛的神殿。我不要那样！”

　　最后这句话，安娜几乎是喊出来的。她一边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一边不可抑制地感到爽快。这种一舒胸臆的快慰在她看向亚德里安的时候似乎翻了个倍。

　　虽然只有短短片刻，大神官完全愣住了。

　　游刃有余的笑面不见踪迹，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缕额发垂落，他没有眨眼，只是以纯然的惊异神色凝视她。

　　仿佛这是亚德里安第一次真正看见安娜。

　　在惊愕中静止的时间结束了。亚德里安长长叹息，整个人骤然松弛下来，包括嗓音：“您先落座如何？我和您之间，有许多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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