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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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舟行星海


      那天他们从放置石棺的暗室出来,正好日上中天。
      伊春秋短暂崩溃了片刻,重见天光的时候已收拾好了全部的情绪,而封听云也假装无事发生一般,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地跟在她身后——所有的事都很正常,惟独她没再把渡心丹还给柳十七,但柳十七也不曾讨要。
      在他朴素的是非观里,给了别人的东西是不能要回来的,否则就算言而无信了。

      他们重又转回了水榭当中,伊春秋突然对封听云道:“把望月岛上他留的所有笔迹都撤下来,别让我再看见。”
      封听云应下,她转向柳十七,笑得如沐春风:“小兄弟,你还不愿意拜我为师吗?左右寒毒还有些日子才能连根拔除,在这之前你不如再好好考虑一番,若是后悔了可随时告诉听云,让他带你来找我,你看好么?”
      她和柳十七说话大部分时候是一副温柔的大姐姐模样,但柳十七已不敢把她当普通女子,僵硬地点点头,心道:“谁要做你的徒弟,成天被打被骂,还要操心这操心那的!”

      伊春秋变脸如翻书,转眼间就从她面上再看不出方才的崩溃了。她自顾自地走进那个清风亭中,身影在垂纱后竟有两三分脆弱。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封听云将手放在柳十七的肩上,柔声道,“走吧,我领你去休息。”
      方才的话在他心中转圜不去,柳十七随着封听云走,出了水榭他才蹙眉道:“棺木中那人对伊师父很重要么?”
      封听云道:“恩如再造。”
      柳十七思索片刻,道:“所以她想要渡心丹,听过别人说渡心丹可以起死回生,而且一定在左念身上,才要你去找姓闻的西秀山弟子?因为那人最可能接近左念?”

      “唔。”封听云没否认,他瞥了柳十七一眼,见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又是本门秘辛,我不好自作主张告诉外人。不过……”
      柳十七:“不过什么?”
      封听云笑意顿深:“你若成了我的师弟,就没什么不可说了。”
      柳十七被结结实实地噎住,本能地就要拒绝,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白龙寺的慧慈和尚,以及自己身上两门混沌的功夫,再不能以随意背弃一方为理由。

      可望月岛,他当真又要留在这里吗?
      他尚且没摸清这里的底细,稀里糊涂地和伊春秋做了个交易,等到寒毒祛除,他是不是就该离开了?届时当何去何从?回到中原过藏头露尾的日子吗?
      他还这么年轻,从西秀山离开后的这些日子,却根本不是柳十七想要的模样。
      “心中万千沟壑需日月星辰磨炼,方得坚韧本性。”闻笛当日告诉他这话的时候,恐怕没想到他会面临两难的抉择——彻底叛出西秀山踏入伊春秋门下,还是顶着人人得而诛之的名号得过且过地一日一日担惊受怕?

      柳十七稍加拿捏,伊春秋虽然阴晴不定,但封听云似乎还算可靠,相比之下他更加厌倦被人追赶,握紧的手指便放松了片刻。
      封听云还在等他的答案,见柳十七的表情却也明白了两三分,他笑了一声,道:“不急,等你何时想明白了,我再带你去见师父。兹事体大,你还这么小,好好想上三五天的也不打紧,我们不会强人所难,大不了送你出去便是。”

      此时的封听云表情和蔼可亲,柳十七却将信将疑。直觉告诉他,望月岛与世隔绝,要么是此间众人淡泊名利专心修道,要么就是……不想被人发现行踪。
      若是后者,他留下来,遑论此间是正是邪他也势必与众人为伍,像身上被打了块“正派”或者“□□”的补丁,一辈子也挣脱不得。
      这就是如今江湖固有的常态了。
      柳十七点点头,封听云嘴角的笑意隐去,回归了柳十七最熟悉的高深莫测。他朝柳十七引出一条路,两人一前一后,逐渐远去。

      水榭之后有一座矮山,还未完全翻越,柳十七便能看见几间简陋的茅屋依山而建。虽比不上水榭的江南风情,那些茅屋却自有气度,犹如封听云一般的“我自巍然”,周围遍植桃杏,与芭蕉青竹的景致又不尽相同。
      封听云道:“那边是我们师兄弟的住所,一年前重新修的,搭得有些简陋,但房屋之间有树木篱笆相隔,不太能看得见旁边小院的情况,你可放心居住。”

      柳十七一偏头,惊讶道:“你还有师兄弟?”
      封听云彻底哑然,良久才道:“偌大一个望月岛,师父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有旁人帮忙,你还指望我自己生火做饭、捣衣搭房吗?”
      可刚上岸时那小孩分明管他叫“封哥儿”而非“师兄”,柳十七仍有疑问,支吾几句后却自觉地错开话题。封听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脑子似乎不太灵光,当下不再与他多言,直领着人走到其中一间茅屋前头。

      他替柳十七推开院门,当中用具不多,茅屋大门直直地敞开,里头陈设更是一眼就能看清:床榻、案几、两个柜子与一个架子,似乎还有文房四宝。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柳十七心道:“比起西秀山,倒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封听云在屋门口提了提衣襟坐下,道:“此处不会有狂风暴雨,偶尔微风细雨的时候,也不会漏水。实在不好了,你到时候再叫人——”
      他话到半截,柳十七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银光,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心!”

      不知从哪窜出一个人影,手中似有兵刃,根本没理会柳十七,直朝封听云而去。但封听云早有防备,他没有因坐下而放松警戒,在那劲风拂面一刻,忽地向后仰去,堪堪避过了朝向自己喉咙的银光。
      柳十七:“!”
      他第一次见封听云正经地同别人动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了!

      可交手二人比他要冷静得多。封听云滑出数尺,雪白的衣襟滚上一层土灰,在那人尚且重心不稳之时,他蓦地出手一掌打向那人腰腹。那人连忙闪躲,侧身翻开,双脚在廊柱上一个借力,又不依不饶地出手。
      短短须臾让人目不暇接,他们已经雷霆般交手了数十个回合。
      黑衣人使了个贱招,左腿直击封听云下腹,封听云躲闪不及险些被他踢中,纵身跃出,待他追上时已经又拉开了三步远。

      一旁观战的柳十七竟看不清封听云步法如何动的,他白衣翻飞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轻巧得难以置信。那人与他功夫乃是如出一辙的路数,转瞬猜到他下一个落点,兵刃自右手换到左手,虚晃一招后闪电似的刺向封听云后心——
      便在紧要关头,封听云却不闪不避,手臂弯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腰间佩剑一声轻鸣立刻出鞘,顺着那黑衣人的动作直取他空挡处要害!
      瞬息万变,柳十七难以置信地轻喊:“天!”

      长剑如同破浪而来,带起一片白光,那黑衣人侧身回手招架,却因一时大意猛地被掐住了喉咙,直直地被抵到了一旁的杏树上。
      枝叶摇晃,未成熟的青杏落下三两颗,一直滚到了柳十七的脚边。
      他那一口气总算喘了出来,差点没把自己憋死。他仍觉得方才那一场打斗时间虽短,却可谓精彩纷呈,兵刃、掌法、轻功,皆是漂亮又狠辣的招式,叫人回味无穷。
      可没等柳十七大气喘匀,封听云下一句话又让他大吃一惊,咳了个昏天黑地——
      “师弟,你老打师哥这颗人头的主意,现在大白天的也敢搞偷袭?老不长进,下次再抓到,师哥可要捆起来打屁股了。”

      坐在面前的黑衣人表情还有些不自然,封听云倒了两杯茶,在他伸出手想拿时,不着痕迹地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接着将茶杯递给了柳十七。
      “见笑了。”封听云依旧笑得有些观之可亲,但却越看越像一只大尾巴狼,“这位追着我打打杀杀的不孝子,姓解双字行舟,是我那没出息的师弟,终日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做掉大师兄后自己做大师兄。”
      这话信息量过大了,柳十七尚且咬着杯口没给反应,旁边的解行舟却冷哼一声,扭头对封听云道:“方才只是我一时失察,没发现你拔了剑……”

      封听云:“但凡我不是你师哥,早在你换手那一刻就拔剑砍你左腿了。不孝顺的东西,师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你就这么报答我?”
      解行舟:“封听云!你就比我大三岁,我们前后脚拜师相差不过月余,你别太过分!”
      封听云:“哟,真是出息了,还敢顶嘴?是不是从前我对你太迁就,现在养成了个什么玩意儿,不识抬举。”
      解行舟:“我要你养了么!”
      他们一来一去地吵嘴,手上也没停下较量,你掐我挡地过招。

      封听云的两个茶杯给了柳十七一个,余下一个斟满了滚烫茶水,稳当地在二人手间飞快地被反复争抢,竟没洒出一点水花——柳十七默默地喝茶,看着这场好戏,突然觉得这望月岛上的人,恐怕真有点不为外人道的本事。
      师父不像师父,师弟不像师弟,重任都落到大师兄肩上了……
      “真惨。”柳十七想,看向封听云的目光充满悲悯。

      茶杯最终被解行舟夺了去。
      他手指灵巧,一番眼花缭乱的动作后,稳稳地将茶杯往空中一抛,继而飞快地掏出什么在手里,看也不看地伸向侧后方——茶杯“叮”地一声落在那物事上,洒出了这日的第一滴茶水。柳十七这才看清,他的兵刃是一把……笔?
      解行舟翻了个白眼,拿下茶杯后生怕封听云来抢似的,牛噍牡丹般一饮而尽,得意地亮了个杯底,狠狠地敦在了桌面。
      封听云双手揣在袖中,轻言细语道:“没事,师哥让你。”

      解行舟“呸”了声,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柳十七身上,打量了一圈后,露出个揶揄表情,问道:“这崽子是你捉回来的吗?长得倒像个人样,眉清目秀的……师哥,你最近越发荤素不忌了。”
      “不着急,什么时候真想下嘴,我肯定先拿你开刀。”封听云笑眯眯地说完,又道貌岸然地继续道,“这是师父找的人——托你的福,师哥去了中原才知道左念的关门弟子不止一人,那姓闻的不是今次逃出来的。消息有误,你自己思过去吧。”
      解行舟这次没和他顶嘴了,默默地低头盯着案几上的木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柳十七灵光一闪,突然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了!他就是封听云说的‘那小子’,原来如此,他们根本不认识闻笛!”
      发觉闻笛不会再被盯上,他短暂地放了心,目光却在解行舟搁在一旁的奇怪兵刃上流连。解行舟注意到后,嗤笑一声,对他道:“这个啊,是判官笔,但不是圆柱状,而呈六边方形。从前一个人送我的,据说材质特殊,纵然放在烈火中焚烧也不会有丝毫温度变化,就是有点重,你拿拿看?”
      柳十七刚要伸手,封听云出声道:“眠声别动,他那笔上刻有纹路,笔杆暗□□针,你贸然去拿定是要受伤。”
      柳十七:“……”
      他刚冒出来的那点肃然起敬转眼又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封听云一巴掌扇在解行舟后脑勺上:“一天到晚没个轻重,净瞎胡闹!下次真要让你去扫后山。”
      而解行舟毫不惭愧,愉快地朝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还颇有点阳光灿烂。
      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桃花眼似醉非醉,勾人心魂效果更甚封听云的曲子,十分符合传闻中能“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形象。不笑时眉目各自周正,凶巴巴的,一笑是七分春情,三分邪气,反倒有些危险意味。

      这美男子龇着小白牙,活泼地对封听云道:“好师哥,你不忍心罚我。此去中原辛苦了,不如今夜我替你暖床吧。”
      封听云面无表情:“不必,多谢。”
      刚才还你死我活,这会儿又兄友弟恭了。柳十七越发看不懂这对师兄弟,在心中暗自叹息片刻,决定暂且不要问多余的事,只将茶水饮尽,放回了桌上。

      “你呢?叫什么名字?”解行舟问他,给那空杯里重新斟满了茶。
      柳十七垂眸道:“十七。”
      “不是眠声?”和方才封听云喊的名字不一样,解行舟虽问了句,倒没觉得奇怪,随和道,“也是,十七好听多了,又容易记……我听人说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父母起名都尽量简单,这么着好养活,是不是啊师哥?”
      封听云不理他,从怀中掏出本巴掌大的旧书,翻开一页后津津有味地顺着墨迹看下去。解行舟被他忽视也不恼,热心得如同洛阳城中爱给柳十七送零嘴儿的点心铺大妈,继续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里人,到我们这儿来是想拜师吗?”

      柳十七思虑片刻还没开口,一旁看书的封听云却突然道:“你管那么多呢?”
      解行舟依旧嬉皮笑脸的:“师哥,我和他随意说说。见你的态度,似乎师父有意要收他,这事若是成了,他可是我唯一的小师弟了,我自然要与他好好相处。”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无比柔和,柳十七却愣是觉出了咬牙切齿,情不自禁地瑟缩片刻,离解行舟远了一点。
      封听云:“哦,可不是嘛,终于能来个人给你欺负了。”

      换做旁人可能会因为这话想到一些血腥可怖的事情,但柳十七天生少根筋,从这话里迂回委婉地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天真无邪道:“刚上岸时,那些来接你的小孩儿……不是伊师父的弟子吗,我以为你们是同门。”
      封听云没说话,解行舟先笑了个前仰后合,他索性把解行舟的大笑当做了配乐,解释道:“他们不够格。望月岛偶尔会收留东海边的孤儿,或者被贫穷渔民遗弃的孩子,他们之中只有师父瞧上了眼的人才会得到进入内岛的机会,否则只能住在海滩边,等待一朝长大成人就被送回陆地,从此自生自灭。”
      柳十七打了个寒颤,简直不知这是仁慈还是罪恶。

      “十五年前,我和那些孩子一样,被师父从东海边捡了回来。”封听云埋头翻过一页书,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爹是渔民,出海死了之后家里全靠娘一个人做工养活,穷得夜不能眠。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否则娘不会放任我在涨潮时跑到海边……穷人家的孩子么,少养一个家里会轻松很多。”
      “小十七,你别以为这里的人都光鲜亮丽,大家彼此彼此,一样的凄惨。”解行舟在柳十七的错愕里接过了封听云的话,接着毫不以为意地扯到了自己身上。

      “我爹是个有点小钱的纨绔,娘是余杭一家青楼的头牌——说起来这副好皮相还是拜她所赐。那会儿,她以为有孩子之后纨绔就能将她接入府中去做妾侍,不必再在烟花地做皮肉生意。可她满怀期待地怀胎十月,最终还不是被抛弃。”
      柳十七忽地不知道说什么。
      “我在青楼长到六岁,娘没钱了,本来是要把我卖到隔壁的倌儿馆的。那天走了狗屎运,被恰好路过的师伯看见,他觉着我可怜,便出了五两银子买走,带到了望月岛上,要我拜在伊师父门下习武。不然在那地方,恐怕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他不太明白解行舟所指的“那地方”到底是何处,心道:“难不成比魔窟还可怕吗?”可见他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们的身世就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不论是封听云还是解行舟,似乎都很难从出身想到他们如今的模样,柳十七听得心惊肉跳,试探着忽略前情,问道:“师伯是谁?”
      封听云缄默,解行舟却快人快语道:“一个不能再在师父面前提起的人。不过他对我一向很好,可能因为有救命之恩吧。”

      听到此处,封听云这才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解行舟笑了笑,玩味地摸着下巴:“吃醋直说啊师哥,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的。”
      话题转得如此之快,柳十七再想扯回之前的疑惑已经显得突兀了,他尽量习惯面前两人的相处方式,腼腆地笑了笑。那两人再不说别的,以一种极其相似的眼神炯炯地望向他,柳十七纵然是个傻子,也读懂了当中的话:
      “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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