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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二)
容溪侧过头,陆决轮廓英俊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手指一点点挪过去,虚虚停留在皮肤表层,正好能感知薄薄的温度。再多进一毫米就要穿过去。
感谢黑匣子强大的记忆功能。
原来最无情的武器,也是有温度的,虽然稍纵即逝。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容溪问。
他指的是最终之战,陆决与怪物同归于尽,破军机甲解体的时刻。这是他好奇了十几年的问题。
一个人究竟要有多么巨大的勇气,才能够微笑着主动去死呢?
陆决的动机令人费解。他没有亲人,也没有爱人,连宠物都没。黑匣子里的记忆,除了战斗记录之外,就是陆决和破军人机相处的画面。陆决对世界并没有太多留恋,他甚至质疑自己的存在。
为了什么?
值得吗?
大概只有陆决死而复生,才能解答这些疑问。
如今的人类社会,已经不再需要“英雄”这种人物。牺牲更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人们从未直面鲜血与死亡,犹如玻璃罩中的花朵。
地球上没有自然人军队,人类本身也不具有什么战斗力。容溪自己算是一个例外。
他起身转到陆决面前,抱着膝,很小声地开口“你知道吗,我要走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吐露心事。
“我要去往遥远的星球,和一个不认识的外星人结婚。”
“不会再回来了。”
“我是一个懦弱的家伙,”他说,“只能把你收藏在心里,不要介意,好不好?”
容溪抬手摸向一块“礁石”,那里有个按钮。在重力装置的作用下他的身体朝上漂浮,容溪俯身,此时他的姿态是头下脚上,犹如从天而降。
他张开双臂环抱过陆决肩膀,保持着距离不去破坏那幻象。
容溪柔软红润的唇瓣印在陆决额上,实际什么都接触不到,他依旧觉得心底有热流经过,仿佛一勺温热的糖浆汇入血液,调和血管里所有的酸苦。
“我一直记得你。”
他蜷成一团,用刺绣斗篷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坐在陆决的幻象旁。幻境中千年前的海浪冲刷着细沙,他便在这温柔声响的抚慰中慢慢睡去了。
***
珀洛戴着白手套,屈起手指敲击橡木桌,颇有节奏感。他面前坐着一名身着笔挺制服的星族军官,脸色阴沉。
“艾黎奥特,我很怀疑你们的工作态度,怎么让海里的东西跑到城里来。”珀洛相当不满,“幸好总督的儿子没有受伤,否则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
艾黎奥特冷笑“只有那一只罢了。难道你真以为,地球人全都是小羊?”
他脱下手套,把军服袖子捋上去,结实手臂上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痕“美工刀划的,你相信吗?那是一把美工刀,古人类才用的小玩意。”
在北冰洋,他遭遇了平生仅见的可怕对手。一把脆片似的美工刀,差点切开他整只手臂。对于堂堂星族来说就是天大的耻辱,因此他一直留着这道伤,提醒自己牢记仇恨。
珀洛揉着眉心“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救世者?开什么玩笑,他们八千年前就死光了。”
艾黎奥特并未正面回答,“你自己看。”
他打开一段全息视频,嘲笑道“珀洛,这就是你们带人精心调教的预备役皇后?赤手空拳都这么能打,要是给他一台机甲,他立刻就能上天把你轰成粉末。”
视频里少年身手凌厉迅捷,用风筝线几分钟内绞死那只逃脱的怪物。
容濯百密一疏,删除了所有的记录,但他不知道星族人另有独立的记录装置。
珀洛十指交叉托住下颌,深灰刘海遮住他略显阴森的目光。小羊不安分,那就只有请主人亲自教导了。
“我会禀告诺恩殿下。惩罚,只能由殿下亲自决定。”珀洛说,他不紧不慢地端起银杯,举到眼前,眯着眼睛观察宝石折射出的光彩,“倒是你们捞了这么久,连块救世者的骨头都没捞起来,你在北冰洋度假?”
艾黎奥特冷冷道“你还是关心一下总督吧,他似乎也不太听话。”
他这么说,珀洛就知道东西已经找到,很快他们就能返回皇都。于是他很有风度地不去计较艾黎奥特的冷言冷语:“啊,托陛下的福。”
骨瓷杯中的咖啡尚未冷却,艾黎奥特就不想继续对着珀洛这张脸了。横竖相看两厌,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他起身就走,珀洛连句礼节性道别都欠奉。
还没踏出会议厅大门,身后就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艾黎奥特回头,珀洛连带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整个人不自然痉挛着,呼吸急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脖子那样,原本就很苍白的皮肤更是犹如死尸。
“你的药呢?!”
他快速摸遍珀洛全身,没有找到那几支星族必备不可离身的药物。艾黎奥特低骂一句,从腰侧皮带抽出一支玻璃管,里面装着淡红色的液体。艾黎奥特撕开珀洛衣袖把玻璃管一端按在手腕处血管,随着药物注入,珀洛渐渐停止痉挛。
艾黎奥特骂道“你想死吗!不和原生种结婚,连药也不带,难道你还有什么可笑的罪恶感?”
珀洛勉强抬手抓住艾黎奥特的制服领子,呼吸不畅令他脸色极其难看。他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断断续续对星族军官说:“你知道吗,艾黎奥特,我们、我们……”
“我们一样都会死。我能感受到,母星的怨恨和诅咒。”
艾黎奥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有病,我看你和大祭司一样,脑壳里装着废品。皇帝陛下为什么还不把他送进疗养院!”
他唤来机器人,看着珀洛被送上担架。这个脑子坏了的蠢材白白浪费他一支药剂,这下他自己没有了,得再去申请制造一份。制造药剂是非常麻烦的,但他绝不可能眼看着珀洛死去,毕竟再怎样不顺眼也是自己的同族。艾黎奥特庆幸自己没有提前离开。
假如他早一步走,珀洛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座位上。
这是缠绕在每一个星族人身上的诅咒,从他们出生开始,就有可能在某一个时间点突然死亡。那是毫无预兆、不可防备的。以艾黎奥特的军衔,他并不知道太多。他只了解一些事,自从返回地球,接触到地球上生活的原生种后,星族猝死现象便几乎消失殆尽。皇帝陛下说过,原生种是重要的“资源”。
可无论怎么努力,地球上原生种的数量仍然没有如他们所愿地大幅增长,始终保持在几百万上下,纯净度偏高的更是稀少。
原生种对星族有着奇特的吸引力,令星族想要圈养他们。这是无法解释的谜团,也轮不到艾黎奥特操心。
现在他只苦恼药剂不够,而返回皇都还得过几天。
好在有两手准备——一个是皇帝陛下命令研究替代品,二是这一回他完成了重要任务,应该能分配到一只原生种。那个脆弱柔软,一捏就死的人形生物会补足他生来的缺陷,让他更完美。
“同族?”艾黎奥特嗤笑着走出去,“谁会跟羊圈里的小羊是同族呢。”
***
原木铅笔的刨花簌簌落地,在高脚凳下积成一堆。五彩斑斓的矿物分门别类,它们被精心研磨成细腻的粉末,再混入天然树胶,成为上等颜料。
开叉的画笔插在水桶里,长时间浸泡使得笔杆上的漆膜裂开。
“每一天都会做梦。”
“嗯哼。”
美工刀唰地飞出去,狠狠钉在墙上。
“你在说什么?他们捞起来什么东西?那帮外星人捞到了谁?!”
由于动作过大画架翻倒在地,画布被钉子划破。
落后古旧的电子屏上按顺序打出几个字母,组成一个人名“JUE”。
“这可真是自寻死路。”他自言自语道,“捞谁不好,居然捞了这个杀神上来。”
不过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一个人还能敌过全副武装的宇宙舰队?但联想一下几千年前“那位”的事迹,还真是说不准。
他捏着备用的美工刀片,心里很后悔,为什么那天在冰海上没有干脆解决掉那个外星人。
你没有杀戮之心。
“闭嘴。”他抓了抓头发,“只要找到核心,我就能把外星人全赶走”
——你做不到。
——你无法重启“破军”,你不是“他”。
随着屏幕上一排排打出的字,年轻人的心也在一点点下沉。最终他仍是妥协了,往躺椅上一靠:“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拿到“核心”。“他”是一定会复活的,到了那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能解决。
年轻人揉着眉心,戴上眼罩。他需要平复一会。这破光脑说得轻松,却不知道他要费多大力气。胸骨处仍隐隐作痛,是被那星族人踹的。他的身体素质还是比不上八千年前的诸位先辈,力量也差。
核心究竟在哪里?
唯一能确定的是,核心并没有随着破军机甲的解体一同坠入深海,它仍在曙光城无人知晓的某个角落。传说城里有先辈的遗迹,核心很可能保存在那里。谁也不知道遗迹在哪儿,或许只有历代总督清楚。
那就绑架总督。
他知道,自己新书的发布会,总督一定会来捧场的。他给自己颁发过的艺术勋章至今挂在画室墙上。
“对不起了,总督先生。”
容濯还不知道自己被人暗中盯上了,此刻他正在包装一件礼物。
徽章上的每一处雕花,都是由他亲手雕琢,细碎宝石嵌入其中,正好排列成一个星座。它安稳躺在绒布上,被细细的金链固定。
容濯用精美的丝带扎好礼盒,门口的人造人守卫向他打了个手势,容濯颔首,从暗门进入地下。
机甲头颅安静置于大厅中央,容濯看着它,叹了口气。走上螺旋阶梯往下看,果然发现儿子蜷成球状睡在驾驶室。
“宝贝起床了。”容濯觉得自己很残忍,可又不得不做。他屈起手指在机甲外壳上敲了两下。
幻境里温柔的天空和大海倏然褪去,身旁的陆决也消失了。容溪揉着眼睛从合金板上爬起来,打了个喷嚏。他磨磨蹭蹭地爬出驾驶室,当他踩上阶梯后,却不再回头看一眼。
“感冒了。”容濯摸着他的头,“待会外星人要说你。”
容溪无所谓:“当他们放屁就行。”
他插着兜,头发凌乱,做出一副不良少年的表情。容濯把礼物放在他手心:“要随身带着一定记住,不到有生命危险,千万不要拿出来,也不能被人发现。”
容溪:“是什么?”
容濯没说,容溪猜测可能是武器。不过,什么武器能压缩在徽章里?现在还有人能做出这种东西么?
见父亲不愿多说,他也就没追问。
他们从另一道门回到地面,赶在星族人发觉前整理好衣着。当宫廷礼仪官带着一群人前来,看到的就是一幅安宁温馨的画面。
容溪穿着整齐的礼服,像个精致的娃娃一样坐在沙发里,仪态高贵矜持。他垂着眼睫,袖口一层又一层蕾丝遮住放置在膝上的双手,只露出一点修剪得很漂亮的指甲。
礼仪官非常满意,容溪今天找不出半点错误,连微微低头的角度都接近完美。
他们抬进来一个闪闪发光的黄金匣子,说是装满珠宝,作为送给容溪的礼物。诺恩攻打某个文明落后的星系,发现一颗产出上等宝石的星球,命令帝国最出名的珠宝工匠赶工制作首饰,讨未来配偶的欢心。
容溪端起茶杯,熨烫的杯沿贴近嘴唇:“给我的?”
礼仪官恭敬地弯腰“是的。殿下很期待它们能妆点您的美丽。”
容溪撇过头去懒得看那只黄金匣,钻石的光芒简直要刺瞎他的眼睛。诺恩是个很有病的外星人,可他送过来的东西,由不得容溪不收。
礼仪官站在一边,态度相当殷勤,但他就是杵着不走。容溪打开匣子,挑挑拣拣拿了枚戒指戴上。其他东西真的过于女性化,项链耳钉手镯琳琅满目,有几个环看上去实在很可疑。最触目惊心的是容溪翻检时在匣子底部发现一条极细的链子,做成锁链的模样。
它造型很美,却扎得容溪双眼生痛。
“您真的,不多戴几样吗?殿下会很高兴。”礼仪官惋惜地说。
容溪:“请代替我向他问好。”他啪地关上盖子。外星人的审美很迷幻,他不能理解。礼仪官对他的着装要求是尽可能华丽,越漂亮越好,恨不得把珠宝堆到他头上去。平时在外星人面前稍微穿得普通一点,立刻会被训斥“缺乏皇家风范”。
可是外星人们自己却不会那么穿。究其根本,还是为了符合那位素未谋面的诺恩殿下的喜好。
听礼仪官说,他觉得容溪像个娃娃,那么容溪就必须穿成娃娃那样取悦他。
黄金制成的珠宝箱,它奢华无度,像只闭着嘴的怪兽,无声地在容溪眼前耀武扬威。它炫耀着尊崇辉煌的帝权,主宰一切的意志。在旁人眼中或许代表至高的宠爱,容溪瞳孔中所见却只有枷锁。
会压垮他的骨,碾碎他的魂,让他从人变为宠物。
容溪悄悄捏紧袖口,仿佛要把那华美的刺绣摁进皮肤。
***
数日前,北冰洋。寒风凛冽中机械岿然不动。
“小心点别弄坏外壳。”
机械臂从冰冷海水中精确打捞出一根圆柱,出水瞬间,附着在它表面的怪异生物仿佛骤然被暴力从睡梦中唤醒,张牙舞爪着四散奔逃。
“冻了这么多年还没死?开火。”
怪物在半空被打爆,血染红了一小片海水。有一只十分聪明,早在苏醒时便钻入水中。星族指挥官也不下令追击,大步走下战舰。
圆柱一接触雪地,溢出的能量直贯冰层,浮冰原本就不结实,在能量冲击中咯喇裂开。机械臂赶紧将它举起来,封入准备好的隔离舱。
“外表能量评级s+。”
直到厚实的五层隔离防护罩合拢,圆柱所带来的压迫感才减轻,最后消失。军官隔着透明幕墙,不禁为它而赞叹。
这东西完全就是一个能量源,持续向外输出着没有污染的能源。那些附在上面的东西,想来也是由于能量场的存在,才能在那么冷的深海存活至今。它供养着它们,同时也压制着它们。一离开海水,就全活过来跑光了。
上面有铭文“LU-JUE”,是什么意思,名字吗?
军官很想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看了一眼任务的保密级别,便打消掉这个念头。
***
按照星族的生长周期,诺恩已经成年,而他的法定配偶还没有。好在,两年时间是很快的。何况他也不会把太多精力放在婚姻上。
星域版图的拓展,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揉着额角,拧开药剂倒进半杯温水里一口气喝干净。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诺恩有种在吮吸生命的荒诞错觉。
这种药剂的来源,就是原生种的血液。大祭司说,星族人是受到母星诅咒的种族,只有融合先民的血脉才能维持族群延续。地球上的原生种是母星遗留的恩赐。
在没有返回地球之前,星族一直无法远征,一旦离开固定的星域他们就极易猝死。大祭司那老东西可能真的有某种诡异的预知能力,因此才能活到现在。
诺恩拨开凌乱的冷灰色散发,没有立刻下床。他的舰队攻无不克,所到之处群星臣服,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他打算抽空看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以便理清思路。
先前驻扎在地球上的大使珀洛私下发来一段加密全息影像,诺恩看完之后不置一词。那灯光下跳跃的身影犹如一个精魅,在他心里舞动不休。
诺恩拉上窗帘,房中立刻昏暗下来。四周的光点漂浮着重新排列组合,自头部开始逐渐构建出一个发着光的人。
他站在繁花盛开的草地上,手里捧着花束,花瓣一样层层叠叠的衣领衬得脸颊更小,肌肤在暖光下泛着引人迷恋的红润。他对诺恩撒娇地笑,讨要着宠爱。
真是漂亮,就像个娃娃一样。能握在手心里,任意去摆弄。那么柔软那么娇贵,可以让他生也可以让他死,允许他哭才能哭,允许他笑才能笑。
诺恩清楚自己不正常的掌控欲,并不打算调整和控制。他觉得自己比起父皇来说,还是好了一点。问题在于他的配偶非常不合作,礼仪官回报,自己送去的首饰他只戴上一件。
这是在挑战他的威严。为了矫正他的行为,诺恩在征得父皇同意后要求地球使团提前将容溪送过来。他的小羊,必须由他亲自驯服。
影像里的容溪只是诺恩的幻想,目前还没有变为现实。他的指尖触摸到幻象,光点瞬间破碎。
“我该如何驯服他?”诺恩询问自己的父皇洛加尔。
皇帝微笑着亲自动手做出示范:“这样就好了。我怎样对待你的母亲,你就怎样对待你的配偶。”
他单手扼住皇后细嫩的脖颈,五指收紧。皇后麻木地听着他们对话,突然被掐住,本能挣扎。
“咳、咳!”他竭力掰开皇帝的手,皇帝脸上始终保持着温柔的笑容,甚至帮皇后整理好散乱的衣裙。
“希露达啊,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很难过。”洛加尔轻柔地盖住希露达紫晶石一样通透的眼睛。希露达仿佛被烙铁烫伤那样剧烈颤抖着,一只手痛苦地在床单上乱抓,却没有伸向唯一的儿子诺恩。
直至脱力,他的脸也没有转过来对着他。
洛加尔抚摸着希露达的头发:“看明白了吗诺恩,让他彻底臣服,需要长期的耐心。”
诺恩若有所思。最后他对希露达说:“母亲,我会为你带礼物回来。”切断通讯。
希露达嘴唇嗫嚅着,以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音量说:“去、死。”
洛加尔怜惜地捧着他男女莫辩的美丽脸庞,吻他的长发:“为什么你至今不愿意听话呢?”
“我那么爱你。”
他撕开希露达深紫色的长裙,布料包裹下的身躯奇特而令人沉溺。
“这条裙子不喜欢,那就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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