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公主纪

　　记不清那日尘埃做的菜是什么滋味，记不清何时回的灵隽宫、怎样回的灵隽宫，更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还睡得那样沉。只知道翌日昏昏醒来时，睡眼朦胧间，我依稀看到了天边的午后盛阳。
　　我强迫着自己睁开眼四顾瞧了瞧，寝殿里仅有绯色长裙的小七一人，她侧身站着，正摆弄香炉换香。
　　“小七，几时了？”我慵散起身，似是仍未睡足般懒懒呵欠，握拳捶了捶酸痛的肩膀。
　　“丑时刚过。”
　　小七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行至塌旁，一边为我穿衣，一边娓娓道：“公主，月华宫那边传来消息，柚妃已经有了身孕，太医说已经快两个月了。”
　　我瞪了瞪眼，懒意顿时全无。
　　宫妃有孕固然是喜事，只是，柚妃何来的身孕？莫非是……

　　“公主，这可是延绵子嗣的大事情呢。”小七轻声提醒道。
　　“嗯。”我沉吟片刻，问道，“姑姑现在月华宫还是玄熙宫。”
　　“王上在玄熙宫。”

　　推开殿门举步跨入，满殿依然空荡。
　　阳光陡然明亮，穿透了明黄的烟罗，浅浅扫过姑姑的身上。
　　她一人独坐在殿上案边榻处，看似随意悠闲，只是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似喜似哀。这样的她分明是在想着什么事，而且想得还很入神，连我进来她也未知晓。
　　“姑姑……”我轻轻咳了一下嗓子，试图唤回她的神。
　　她抬眸看到我，招招手，“音音，过来。”

　　我提步上玉阶，坐在榻上，言词轻快：“恭喜姑姑。”
　　姑姑笑了笑，清浅的褐色眼眸在这一瞬间似夜深邃。
　　虽无言，却已默认。

　　我身子前倾，靠在榻上凭几处，仔细研究姑姑的神色。然后缩回去，耷拉脑袋，蹙了眉思索：“那……燕国之战……”
　　姑姑轻声一笑，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有你与锋，足够。”
　　我看着姑姑，见她的下颌微微扬起，坚毅镇定的神情似乎在说，我的孩儿和情人并不会那么弱。
　　我向凭几上壶旁边的那个白玉盏瞧去，低语：“风与赵的确还不够分量。但——”我掂一掂手中光润的白玉盏，将之放进壶的旁边，沉声：“若是加上楚国呢。”
　　姑姑出神地看着纵横交错的白玉盏，半晌才缓缓一笑：“此次对烟雨楼的战争，胜负不是目的。”
　　姑姑点漆般的双眸中的光线清凌透彻，我与她对视，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

　　壶，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四面被围的棋子。

　　可是……
　　这样的时刻，偏偏我脑海里出现的不是战事布局之类，而是隐锋那明亮的容颜，朗声放笑的，恣意嚣张的……
　　我伸指揉揉渐渐发涩的眼睛，呢喃：“若是输了，阿哥不知会怎样。”
　　姑姑静默片刻，眉目轻锁，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音音。我的事，别对他说。”
　　只因他一向率性鲁莽。
　　只因燕不及齐安全。
　　只因齐国需要皇儿。
　　这道理我明白，可，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道：“他终究会知道的。”
　　诸国王室新诞子嗣满月时，必宴请盟国，这是惯例。

　　她唇边开了一个虚幻般的笑，那样轻而慢地绽放，仿佛一辈子也不会完全盛开，一辈子也不会凋谢。良久，口气飘忽地问：“我忘了我有没有说过，与你哥是怎么认识的。”
　　我默然失神说：“好像，没有……不记得了。”
　　“那么我再说一次，你以后会不会记得？”她看着我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
　　我心头颤了一下。
　　姑姑的神色愈加温柔，说：“当你还是总角的时候——有一天，有位有方之士自告奋勇为我相面。他说：‘君上，你会为一支桃花，爱上一个人。’我哑然失笑，不以为意，对他说：‘你以为君临天下的人，是满口情爱的小儿女？’他答：‘情，并不是宫廷的奢华点缀物。而是，当你疲惫不堪的时候忽然抬头发现的，唯一温暖的东西。’”
　　我乍受触动，心中柔软起来。
　　“后来……果然被他言中……”姑姑将视线远远的洒出罗帐外，笑道，“动心这种事情，一生一次虽然不多，但已足够，足够……危险。”
　　脑海深处，似有一双温润的眼睛在静静注视，心忽而掠过一丝隐痛，忍不住开口：“姑姑，别说了。”
　　“听听又何妨？”姑姑微笑着说，“反正会忘记，至少，在需要忘记的时候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沉默了，忽然明白了。
　　把心摊开，就再也没有退路。
　　微风和暖如摇香扇，一片安详宁静中，她的声音舒缓轻柔。
　　我静静地听着，娴静内敛如她，对他的心意，竟有那么多。
　　我听着听着，怔怔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有些伤感的神情，她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过：那些回忆，那些藏在心中的宝贝，我把它们都丢弃给你。那些一生只能说一次的话，就在那一刻说出口——因为，没有未来。
　　当她终于停下时，我知道，姑姑和哥哥，要迎来结局了。
　　往后，就只有燕国君侯与齐国君侯的故事。
　　“本来以为，得以相伴左右便已了愿，并不计较许多。可如今……”姑姑忧伤地笑着，“音音，你知道么？我的命运，在替下你父王位置时已然注定。”
　　我神色迷茫地幽幽道：“这些事，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反正，姑姑已经是天下第一。”
　　姑姑眼眸闪烁，收敛了温柔的神态，淡淡地说：“天下皆以为，齐是以武技为尊。可，齐要扫室内，需要的是安宁，而不是考验我与你父王是否实力相等的宫变。”
　　我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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