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七章生还

　　是阿洛，阿洛的声音。

　　程诺立刻跳到坑下，坑下漆黑，程诺摸着跟细木柱，断定是牛棚。牛棚不高，是用木头排起来搭在院外的。程诺万幸，两人巧合地在马车处，木架有支撑，若是泥石墙，恐怕真的难测吉凶。

　　许思安靠在阿洛的一边肩膀上，昏迷不省人事，额前肿起一块儿，似是在泥石落下之时被砸晕了。

　　涌入坑中的水已经漫过前胸，此处低洼，地上水流都急急涌下来。

　　得赶紧离开这坑，若是再有塌陷引致颤动，这里会再度被封住。即使没有，水很快也会把这里低洼地下填满。程诺思及此处，不敢移动那些横七杂八支撑空间的木架，弓着身子挪向两人处。

　　缓慢前行，越向前走，柱子反而少了，程诺疑惑，这空间究竟是怎么撑起来的？他似乎觉得有冰凉的液体滴在侧脸，他下意识地用袖口抹去，却有淡淡地腥味儿。

　　是血。

　　一滴，两滴，在水中绽开，如那夏日开遍山间的红艳山花瓣，飘在黄泥水里，耀眼又刺目。

　　程诺抬头，向着低下血处而望，是高昂的马头，宽阔的马背，勉励支撑的四条马蹄，那白色鬃毛早就被染成红色。

　　马儿早已气绝，却仍然高挺着身体，成为这四方木架的支撑点，马头顶着一处大石头，为主人赢得了求生的空间。

　　程诺记得，阿洛叫他踏云来着。

　　“程诺，你过来。”程诺晃神时，阿洛道。

　　程诺也知，如今不是为这忠心主家的马感慨的时候，他移步到阿洛身旁，说到，“你背着你家老爷先上去，我在下面扶一把。”

　　阿洛摇头，却是把许思安的身体向着程诺处靠。

　　程诺见阿洛的意思是让他来背，也没多想，转过身子背过许思安，弓着身子错过木架，借着壁上坑洼，几步就爬上坑去。底下阿洛扶着许思安的身子，施力把两人送到坑外。

　　程诺找了处硬地，放下许思安，回头向着坑下伸手，说到，“快，咱们要快些上山。”

　　阿洛摇摇头，对着坑外程诺道，“程诺，我早儿在村子打听了点儿你的事儿，你嫁给程大力是为了破煞，是程家村自古迷信的说法，还没洞房，程大力就病死了。你跑过五次，次次被这村子人给捉回来，脚上链子也是因为这事儿才锁上的。”

　　程诺不知阿洛为何说这些，现如今，是赶紧儿离开这半山腰处，雨水如此之大，不知道何时还会有地方塌下来，要尽快去山顶才是。

　　阿洛又喊道，“程诺，我求你，带老爷出山。帮过南州许府的人，许府上下绝不会忘恩。你一定要把老爷带出这山林，带到最近的镇子上，你之后要自由，要做生意，哪怕要官位仕途，许府会为你一切打点妥当。老爷性子孤僻，脾气冷淡，不愿意与外人接触，你路上多担待些。”

　　程诺疑惑，阿洛没有抓他伸出手臂的意思，而言下之意，竟是把许思安托与他照顾。

　　“快上山吧，别再有哪里塌了。”阿洛催促道。

　　见程诺那伸出的手不愿收回，叹了口气，向着程诺指了指身下右腿。

　　程诺顺着方向低头，只见一根断木，直插在阿洛的小腿根部，腿弯处用外袍死死绑住止血。

　　所有的木条支架，加上踏云高挺的身子，巧合加万幸，形成结构，才撑起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动了任何一个部分，牛棚处就会瞬间塌陷被泥土埋没。

　　程诺伸出的手，无论如何也收不回去。怪不得，阿洛让他过去背着许思安出坑，怪不得，阿洛自始至终没有动过身体。

　　断木入骨，那样的痛楚，他就这么忍着，一直撑到，把自家老爷送出深坑，拜托给可信之人。

　　阿洛笑笑，“走吧，我走不出去了，老爷问起我，就替我答一声，阿洛终于，有报达恩情的机会。”

　　程诺摇头，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若是换个支撑点，说不定，能把阿洛的腿上断木替掉。

　　不知哪里又是一处塌陷，轰隆一声，坑边掉了些尘土。

　　“走。”阿洛扶着坑壁，向着坑外喊道，“程诺，带老爷走。”

　　“我……”程诺半句话含在口中，看着坑中的水没过阿洛的脖颈，他回头，看许思安依然昏迷未醒，他听着阿洛不住地催促，终于要下定决心。

　　他起身，背起许思安，转向阿洛，说到，“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把许家老爷，安然送到镇上。”

　　程诺看不清阿洛的表情，又什么东西模糊了他的双眸，他毅然决然的转身，背着许思安出了村子口。

　　十万大山，想靠着徒步走出去，还要冒着大雨与山洪奇险，野兽出没的危机，谈何容易。程诺听着脚下的铁链，与地面碰撞发出的声响。

　　他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小安，你放心，我会把你带出去的，一定会。”

　　山腰的村子已然被泥石流覆盖，程诺唯有先上山，等到暴雨过后，再寻出山之路。八年前他来陈家村时，虽然被绑着一路，却从马车的窗子里，依稀记下从镇子到偏远山村的路。他自小读书好，记住的东西，就不会轻易忘记。

　　只是山路时常因行人走向而改道，尤其是深山中，有的路因为常年没有人走而荒芜，尽数杂草。陈家村外就有好几条这样的路。

　　许思安昏迷不醒，若是淋多了雨，容易生风寒。想许少爷自幼就是养尊处优的，从没吃过什么苦。这般荒郊野岭，该是头一次来吧。

　　山上有洞，可以暂时避雨，还有程牛牛，被他绑在上山，不能放着不管。

　　想到此，程诺背着许思安上山。

　　常年做农事家务这些体力活，程诺看上去文文弱弱，力气却不小，许思安比他高出半个脑袋，背在身上却丝毫不显。就是脚上的链子，让他迈不开大步，他担心摔了背着的人，走的小心翼翼，绕过坑洼土堆，拣着平整的路走。

　　走到天黑，他才爬回山顶的树林。

　　程牛牛哭的累了，半啜泣半睡，瞧着小爹回来，又有了挣扎的力气。

　　程诺解开绑住程牛牛的衣服，程牛牛抱紧程诺的腰不松手。

　　“牛牛，我们先进山洞躲雨……”

　　小孩大概是被吓怕了，使劲儿点点头。

　　程诺背着许思安，牵着程牛牛，很快进了山顶的一处山洞中。山洞是天然形成，之上是整块的巨石。此处安全，程诺把许思安的衣服脱了，又让程牛牛也脱下衣服。

　　他捡了洞中储藏的干草，熟练的用两片石头生了火。漆黑的山洞被火光映的通亮。他把湿淋淋的衣服搭在火架子上，见程牛牛无动于衷的发呆。

　　“牛牛，把衣服脱了，小爹给晾一下。”

　　小孩缩着身子，一动不动。

　　“乖……”程诺走过去，帮小孩脱衣服，“牛牛听话。”

　　程牛牛看了一眼昏迷的许思安，乖巧的伸着小胳膊，任由程诺给他脱衣服。

　　自他见小爹背着这个有钱的小老爷开始，小爹就对他特别的细心，刚才给他脱衣服时，还不忘找些干草给他铺在身下，寻个圆石头当枕头。

　　小孩的心异常敏感，总害怕因为不听话被大人丢掉。

　　“小爹……他……他对你那么差，你为什么还要救他啊！”

　　程诺瞧着许思安安静的睡颜，紧绷的心神，终于有了半分柔和。

　　生命中的第一次交集，是那般美好，可岁月经年，他们已然认不出彼此。蓝氏私塾里总是答不出先生提问而挨训的小呆瓜，变成了淡漠冰冷的铁腕商人。他听说老东家从陈改姓了许，只是没想到，能一举吞了千年南地粮王陈氏的，竟然是许思安。

　　他真的很幸运。

　　能与许思安重逢，在泥石流中活了下来。

　　程牛牛拽拽小爹湿淋淋的衣角，“小爹也来把衣服烤烤吧。”

　　程诺揉了揉小孩的软发，轻轻说了声，“好。”

　　“小爹要跟他走吗？”帮程诺烤干衣服，程牛牛终于问了憋了很久的问题。

　　“小爹要送许老爷回家。”

　　“小爹不要牛牛了吗？”小爹真的要跟这个人走了，程牛牛哇的一声哭出来。

　　程诺赶紧哄着，“小爹怎么会不要牛牛？”

　　“呜呜呜……”小孩哭的稀里哗啦。

　　程诺叹气，牛牛跟着他长大，脾气急了些，但还是听道理的孩子，眼前的一切已成定局，他没必要瞒着孩子什么，“牛牛，奶奶爷爷已经不在了，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在了。程家村只剩下你与小爹活着了。”

　　程牛牛哭的更厉害了。

　　“小爹留下，没办法一个人生活，更没办法养活你。等小爹把许老爷送到附近的镇上，就在镇上找个活计，只有小爹赚了钱，咱们才能吃饱肚子。”

　　“赚钱？”

　　“小爹不会种地啊！”程诺哄着孩子，“村子里只能种地，镇子上才有小爹会做的行当。”

　　程牛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程牛牛只在小爹的故事里，听过镇子。不同于他们程家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田地，自给自足。镇子上有许许多多的行当。他们种的红薯也可以换成银两铜钱，再交换好看的衣服，甜甜的糖果，有意思的玩具。

　　他记得小爹说过一次，银安古城，是个非常美丽又富饶的城镇，那是小爹长大的地方，那里的孩子到了年纪，不是放牛种地，而是齐聚在一个屋子里上私塾，听先生讲课念书。

　　奶奶爷爷不在了，他心里难过，可他是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要把所有的眼泪都憋回心里去，决不让小爹也跟着伤心难过。

　　“小爹，我跟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是哪儿？”

　　来一大一小转头，许思安不知何时醒来了。

　　程诺把烤的差不多的衣服递去，沙哑的声音含着关切，“老爷，雨天湿气重，得把衣服烤干……”

　　“谁让你碰我的！”许思安大吼，夺过衣服，摔在地上。

　　他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险些摔倒，他眼睛看不见，根本判断不出，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听见雨声，格外烦躁。

　　程诺默默的把衣服全捡起来，不知是给还是不给。

　　“是小爹背着你上山的！要不是小爹，你早就死了！”程牛牛气不过，冲上去使劲儿推了许思安一下，为小爹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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