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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部第二章
第二章南剑
百泉林里面真的有许多浅浅的小溪和终年潺潺涌动的泉眼，然而，我是到了这一年才知道。因为梅花谢的时候，冥心真的没有回来。
我向林的深处走，经过密林最幽暗的地方，在那里喝了几口清冽的泉水。慢慢走出去，眼前逐渐光亮起来。祁说，我不可以出去。
远处传来马蹄声。我还在犹豫不前，两匹黑色骏马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没有注意马上的人，只觉得他们的装束很眼熟。两人似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窃窃说了几句话，又策马跑远了。
我在太阳落山时从来路返回。
又是这样的一天——等待，犹豫，期望，失望……我不晓得自己还要等多久，也不晓得该不该违逆祁的话。但是我晓得，我还会再见到冥心。
虽然是春季，山腰上的积雪却终年不化，远看永远是一片茫茫白色。我遥望晴庐的方向，意外的看到不同寻常的颜色。那是一大片红。在苍茫夜幕下耀眼的红光。
我吃了一惊，对自己说那不是晴庐，然后奔跑起来。
真的是火！晴庐起火了！
那陪伴我十七年的三间小木屋在火中模糊了面目，只剩下一副垂死焦黄的轮廓。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想我一定是做梦了，但是，即便在梦里，也不该出现这样狰狞的情景啊！
有冷风撩起我的长发，我感到背脊寒意凛凛。迅速的转身，冰卢像是自己跃出了剑鞘，“喀嚓”一声，迎面刺来的尖刃断了。
“啊！”
我坐倒在地，和另一个声音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这个暗袭我的人似乎比我更加惊恐，望住手中的半截残剑，一副死也不能相信的模样。
祁说过冰卢可以轻易斩断世上任何一件利器，只要它的主人愿意。我跳了起来，用剑指着穿深蓝长袍的蒙面人。
“你是谁？是你烧了晴庐吗？”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便是愤怒，只觉得仿佛有团火在胸中翻滚，烫的自己快要炸开。蓝衣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呆了一呆，缓缓点了点头。
我跨了一步，剑抵在了蒙面人的咽喉。
“住手！”
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她也是深蓝长袍，黑巾遮住面容，头上束着高高的发髻。我想起来了，这便是下午骑马的两个人，而他们的衣服打扮竟和步逍一摸一样。
“呆看什么！还不动手！”蓝衣女子忽然跺了跺脚。
冰卢在手中轻颤，我没有来得及回头向旁跳开一大步，躲过蓝衣男子袭来的掌势。剑分数影，一袭剑花闪处，冰卢逼在男子的项上。我觉得脸上如火烧似的烫，他要杀死我，而且总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我听到冰卢的铮吟，它从没这样不安定过。
“住手！住手！你！”
女子向这边冲了几步，声音焦急万分。忽然想起来什么，向熊熊火焰的方向跑去。我发现她的身后躺着一个身躯。银白色的长发掩盖了她的面容，被风吹拂的衣袖在白雪里闪着银灰的光芒，她如莹雪般的右手滑在身侧。
我认识那只手。那是……妈妈！
“妈妈！”
我立刻奔向她，忽然，妈妈白皙的面庞被火光映红了。
“别动！不然我就烧掉你母亲的尸体！”蓝衣女子举着火把，冰冷的语声如一把刀。
“不！不要烧我妈妈！”
我不敢再向前走了。蓝色的衣袍挡住了我凝望妈妈的视线。
“你们……”
我咬着牙，拼命不让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弄坏妈妈的水晶棺？为什么烧了我的晴庐？为什么……
“放下剑！”
我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冰卢。
“放下剑！”蓝衣女子手中的火把对准了妈妈的白衣。
手松开，冰卢跌在雪里。
女子的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渊，看住那把剑！”她的声音因激动而轻颤着。身后一股大力推来，我扑倒在雪里。
“冰……卢！”
两个人的目光贪婪的锁定在长剑上，不再杀气腾腾的盯着我，也不再用火把对着妈妈。我向妈妈爬了过去。
“渊，杀了她。”
我望见那双冰冷的眼睛，除了杀意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身后的人似乎在犹豫。
“动手啊！难道你会不忍心？”女子厉声喝问。
“我……阿檀，她不过是个小丫头，不如……”
“哼！”
阿檀踏出几步，我就要爬到妈妈的身边，努力的伸出手去。“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是刚入行么？”她一脚踢在我的背上，我向后滚出老远。“什么小丫头！还不是这张寒水狐媚的脸！你给我杀了她！”
渊的脸上青白不定，忽然眉峰一横，眼中杀气凝聚。他抛开断剑，走去拿冰卢。
“啊！”
血从他的指间急喷出来，渊握住右碗，向后急退，坐倒于地。
“怎么了，你？”阿檀大惊。
“妖……妖术！妖术！”渊的脸苍白如纸，惊惶失措的大叫。
阿檀一双狭长的厉目刀似的扫过我的脸。
“小妖女！”
她的剑早已出鞘，此时准确无误的向我的心脏刺了过来。
我望着妈妈美丽的脸颊，并不十分害怕。冥心告诉我，人死了会到另一个世界去，那里有妈妈，我不害怕。
“喀嚓”一声，我看见阿檀的剑断成了两截。
我还卧倒在雪里，手上自然没有冰卢。但我看到冰卢了，正是它切断了阿檀的剑。那手法很娴熟，很准确，比我高明许多许多。
阿檀倒在地上，和渊还有我愣愣看着这个握剑的人，良久。
“是你。”
我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就是那天跟祁说话的人，还穿着那件灰色的袍子。可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孔，他用宽大的风帽把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
他似乎吃了一惊，立刻说道：“我没有见过你。”
他的声音像一只千斤重的砣，听在耳里，坠到心底。
我觉得一阵莫名的心烦意乱，故意提高了声音：“可我记得你。在恒晶冢外面，是你把我扶起来的！”
他没有回答。
突然之间，我很想看清他的容貌，于是从雪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向他跨了一步，右手突然猛烈的颤抖起来。同时，他手中的冰卢发出一声嘶鸣。
灰衣人的手腕抖动了一下，冰卢在半空中旋转飞掠，稳稳落在我的掌心，我的手瞬时不抖了。
“杀了他们。”他对我说。
我身子一震：“杀……人？”
“是，杀。”
还是那样低沉幽暗的声音，便是那个“杀”字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
“可是我……”
渊和阿檀忽然向我跪倒，头磕在雪里，“嘭嘭”乱响。
“上人饶命！上人饶命！”
阿檀跪爬到我的脚前，拉住我的衣摆：“我们不过是受人所托，自己绝对没有杀害上人的意图，上人饶命啊！”
我点了点头。
“你们走吧。”
阿檀呆了一呆，仿佛没听见我的话。
我挥了挥左手，退开了几步。
“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到这儿来了。”我想起了晴庐，心里很难过，它已经消失在火里了。可是，我不能杀人。
“多谢上人不杀之恩！多谢上人不杀之恩！”
阿檀和渊捣蒜似的磕头。我看到阿檀回头临去时那一瞬依旧冰冷闪烁的眼神，如一根芒刺狠狠扎入心底。我弯下腰，没想到这一刺叫自己那样痛，竟忍不住呻吟起来。
冰卢支撑着我的身体，使我不至于跌倒，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手心有一股强大的阻力将我推离剑柄。冰卢没有铮吟，但它仿佛不愿我握着它了。我轻轻唤了一声“冰卢”，终于松开了手。
“难道他没有教你吗？”耳旁忽然响起一声叹息，他又一次扶住将要摔倒的我，冰卢回到了他的手中。它很安稳，没有轻颤，也没有铮吟，仿佛天生就该被这双手握着一样。
我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的手。
除了我，冰卢不听别人的话，连祁都不行。
“你……你是谁？”
沉默。
我用手去掀灰色的风帽，他侧了侧身，我碰不到他的脸。我固执的再去掀的时候，忽然一阵风过，他到了几丈外的地方。
他站在妈妈躺倒的地方，慢慢俯下了身。
“不要碰我妈妈！”我冲了过去。
他轻轻抱起了妈妈的身躯，垂首凝望着她的面孔。我快扑到他面前时，他抬头来看了我一眼，神色间充满了哀伤与绝望。
“把妈妈还我！”
我去抓妈妈的手，但那灰色的宽袍已飘在了很远的地方。
“不要走！”我大声喊，追了过去。
渊和阿檀的尸体被他抛落到冽川里去了，我发现自己开始有点恨这个人。他用冰卢杀了人，我的冰卢！
我追进百泉林。
密林幽暗的深处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他在溪水的这边用冰卢挖出一个很大的土坑，然后把妈妈放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啊？！”
我扑上去抱住他的手，不许他再把泥土洒到妈妈的脸上去。他果然住了手。我跳进土坑，想把妈妈抱上来。但坑挖得太深了，我不够力气。
他默默看着我，不动也不说话。
我知道自己应该求他把妈妈抱上去，但我不愿意这么做。沾了泥土的手把妈妈雪白的衣衫弄得又脏又乱，我难过得想哭，擦擦满头满脸的汗水，我还是不要求他。
“南泉，上来吧。”
他忽然向我伸出了手。我瞪了他一眼，把脸转了过去。
“你妈妈已经死了。”
我一怔。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在这个人的怀里放声哭泣。也许是因为他嘶哑低沉的声音。那样沉重的声音啊！仿佛黑夜里即将冻僵死的麋鹿，知道自己永远看不见翌日的太阳。
绝望。
他望着我。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但是他的目光，我知道，充斥了满满的哀伤和绝望。
“你是谁？你是谁！”
我在心里问了千百遍。
妈妈的面容被他双手洒下的泥土掩埋了。坟前立起一块木头做的墓碑。他在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离他远远的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他走了过来，把冰卢插入我背在身后的剑鞘。
“南泉，你要记住，每一次冰卢出鞘都需用敌人的血为它‘噙血’，否则，它便要伤害自己的主人。它有一个预言……你将来便会知道了。”
我看着妈妈的墓碑，不动也不说话。
很久，不再有声响，我以为他走了，转过头。
他对着妈妈的墓冢站着，还是刚才的姿势。他的目光在墓碑上久久停留，我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了相同的话。三个字。
“原谅我。”
他走了。
我以为自己已经很恨他，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那个缓步迟疑的身影，仿佛背负着整座雪山的重负，那样凝重，那样忧伤，我感到被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我在溪水的对岸，找到一座与妈妈相同的墓冢。墓冢的前面也有一块墓碑，上面是利剑刻出了两行字：“妻奂氏清颜之墓夫南剑立”。
他为什么不为妈妈刻铭？为什么留下一座没有祭文的墓冢？
我后悔了。
冲出了百泉林，眼前一片无涯白雪，百泉岭的高峰直插入云霄。我再也找不到那灰色的身影。
我泪流满面，向着蓝天和白云，还要远处的雪峰，大声呼唤。
“你回来！你是谁？为什么要妈妈原谅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步逍说他在溪水边找到我，那时大雨倾盆而下，我紧紧依偎在新坟上，昏迷中怎么也不肯离开。
我倚靠在大树旁边，看他从林子里搬来一棵棵伐倒的树木，又用剑切去粗大树干的枝叶，做成建屋子用的门、窗、梁、椽……
“步逍，祁为什么不许我出百泉林？”
“哗啦啦”一通乱响，几块圆木从房顶上滚到地上，步逍也滚了下来。我吓了一跳，跑过去扶他。
“南……南泉，”他看上去又是兴奋又是高兴，“你终于肯说话了！”
我勉强笑了一下。
“我想出去。”我看着妈妈的坟。我想知道妈妈是怎么死的。
“可是……”
可是祁不许。这么多年，他从不允许我出晴庐，甚至不许我进百泉林。我没问过为什么，也没想过要违逆他的话。
但这一次，我抑制不了心中越来越炽的躁乱，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而且，我要去找冥心。
我下定决心，转头对步逍说：“你帮我告诉祁，明年春天我还在这里等他。但我不能留在晴庐了，我要去找一个人。”
“你要找谁？”
我摇摇头，心里泛起一丝茫然。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你知道去哪里找他吗？”
我痛苦的咬着下唇，忽然发现自己对晴庐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是，那一份对无知的恐惧很快被另一种似水狂澜的感觉驱逐了。
“不管如何，我都要出去！”
我一字一字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很坚决。步逍听见了。他忽然扔掉了手中的木头，挺腰站到我的面前。
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很认真，很恳切，仿佛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南泉，我陪你去。”
他一字字对我说。
我微笑了。他的身后是那座建了一半的小木屋。
“谢谢你，步逍。”我说。
百泉岭东北山麓是百泉林，冽川的源头便是在这里。冽川的南北两岸都有终年积雪的高山峻岭。靠近冰流的地方山势平缓一些，晴庐原来就坐落在这里的山腰上。
步逍告诉我，晴庐在的山脉是寒水国最寒冷的地方，所以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而向东走，虽然大地还是铺满皑皑的终年不化的白雪，但人们只要穿上保暖的雪蚕丝做的衣服，就可以度过漫长的冬天了。
“南泉，你的妈妈一定是寒水人。”步逍很有把握的说，“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只有寒水的女子才会有这样颜色的头发。”
我点点头。
寒水？似乎阿檀也提到这两个字。步逍说这是一个国家。
“尚帝开天创世，用浮土造了四座雪山，分了四方，辟了四国，中间还有冥泉。我们金祁人要到寒水来，便要渡过冥泉湖。不过现在冥泉里的水结成了冰，去其他国家可方便多了。”
“冥泉，结冰了？”
步逍点点头，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难道你不知道？六年前冥泉结冰，宫里还特地做了一场神卜。上卜说这是吉兆，天轮顺通，护佑主上成就……”
我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六年前，我十一岁，冥心九岁。那时，我们第一次在百泉林见面吧？
冥心……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晴庐没有了，妈妈也没有了……冥心，你在哪里？……
我垂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圈。步逍絮絮的说着。
“……神巫说，冥泉水一百年丰盈一次，过一百年又枯涸一次……那时候我爹爹刚刚出生，冥泉水一夜之间暴涨，溢出了雪峰，淹没了各国许多土地……神巫说这是天轮紊乱的凶兆，所以那一年出生的主上据说经历了许多磨难才最终继位……”
“步逍，”我问，“你刚才说你爹爹？”
“是啊，”他似乎很高兴我打断他，“每个人都有妈妈，还有爹爹。我还有一个姐姐，四个人是一个家……南泉，你怎么了？”
我吸吸鼻子，把头扭过去。
“还有多远了？”
步逍跃上一棵高高的黑树，四处眺望。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沁珀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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