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酒

　　等离火回到第二十七层，末晴依旧在抄书，太过投入，以至于压根没有发现他回来。他的周围散落了一地的纸，纸上满满地堆着字，间或插了几张阵图，正在抄的那本书只剩下没有几页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抄完，离火索性帮他把纸张按顺序叠起抓在手上，坐在他的旁边等。
　　墨笔落在纸上，每一笔每一划自有韵味，末晴的字有一个特殊的地方，下端的最后一笔收尾总会落在线下一毫，工整优雅，大气天成，这字和这人跳脱的性子毫不相符，“由字及人”之说似乎无法用于他身上。
　　或许，那跳脱只是这个人外表裹的一层皮，这层皮下藏了一副傲骨，皮囊裹得严实，无人得见。
　　书页翻过，最后一页也抄完，他正想开口问一句“什么时候走”，可末晴已经拿起了另一本开始抄起来，于是他的上下唇微微嚅动，终究还是抿成一条线，没有打断抄书，只坐在末晴旁边静静看着。
　　假若旁边这些都是末晴要抄完的书，那没有两个时辰他怕是走不了的。
　　不过区区两个时辰，他还是等得的，这点时间对于寿命长久的兽族不过白驹过隙，稍稍眯一会，它就过去了。
　　末晴抄的书都是符阵一类的，这类书籍对于离火而已除了催眠并无更多作用，不知何时，他靠在了末晴身上，眼前朦胧，又不知何时，他彻底睡去。
　　黑甜梦乡中，他隐约感觉有个人轻轻拂过他的刘海，调暗了光，把翻书的声音也放轻到几乎无法听见。
　　“末……”他呢喃道。
　　仿佛回到了很久前，他和那个人同处一室，那人总是很喜欢看书，每日每日地晚睡，会轻轻拂着他的脑袋，会把灯调暗，会轻轻地翻书。
　　“睡吧，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离火从梦中醒来，四周的飞萤远远散开，他几乎看不清旁边的人。他还记得他睡过去的时候似乎是靠着这个人的，可是现在却是睡在他的腿上。
　　“你醒了？”那个人问。
　　离火坐起，捂着额头：“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不到。”
　　末晴放出元力招来飞萤，抄好的书稿被整理齐整，散落一地的书也已全归原位。
　　“走吧，趁着还早带你去一个地方。”末晴将书稿收入怀中，自然而然地牵起离火的手腕，带着他往藏书阁中央走，“我偶然发现的，连末学我都没告诉过，你是我第一个带去的人。”
　　藏书阁最中央的空洞旁除了栏杆还是栏杆，它们将中央这个巨大的空洞围起，连个缺口都没有留，台阶绳索之类的更是没有。何况往下层走，直接走四面的楼梯便是，何必从这里下去？
　　正迷惑着，末晴已经跃上了栏杆，他看见离火的表情，轻轻一挑眉，话中带了些许笑意：“别找了，这里没有正经的路，这里面和下面的楼层是不相通的，它去的是另外的地方。”
　　“跟上。”
　　他张开手，往后面倒，离火伸手只触摸到了他的一片衣角，他正在下落，落往下方的黑暗之中。
　　离火也越过了这道栏杆，在空中变成了原型朝那个人追去。
　　四周是飞舞着的飞萤，他在点点萤光中接住了末晴，用妖力缓冲着，朝下方缓缓落下。这个地方比离火想的要更深，随着下落，星星点点的萤火变得越来越稀少，最后消失，只剩下黑暗，不知何时，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往上托了一下，又踩上了一个弧状的东西，脚底一滑，紧接着终于感受到了地面。
　　“这是哪？”离火问，他试图燃起妖火，可那妖火刚出现便蓦然熄灭，点燃妖火的妖力被不知道什么吸收了。
　　“别试了，这地方禁灵力。”
　　背上的重量骤然减轻，一道火光亮起，是末晴打着了火折子。
　　“我猜的话……”末晴一边说着，一边用火折子点着了一只铜狐雕像手中托着的烛，瞬间四面八方姿态各异的铜狐雕像上的烛都亮了起来，黑暗被一扫而空，地面上银线勾勒的法阵相互勾连，灵力光芒在其中流动，显而易见这些法阵都是“活”的，刚才将离火托起缓冲的便是其中一个，上方正中央那个弧形罩子又是其中一个，还有防护法阵、攻击法阵等隐而不发，这些用途不一的法阵之中环绕着的是这里唯一的一件存物。
　　那是一座被一座浅蓝法阵笼罩着的石棺，它的材质是最普通的灰石，在耀眼银线法阵映衬下显得极为朴素，石棺上没有棺盖，棺里除了棺主外，什么陪葬都没有——哪怕是一粒砂砾大小的珍珠。
　　末晴径自穿过石棺外那一层浅蓝色的法阵，轻轻一跃，坐在棺沿上，低头往棺中看。
　　“这应该是我们御狐族老祖宗，那位我怀疑没有死的，末璇先祖，的墓室。”
　　躺在里面的人历经几百年光阴，身体却依旧完好，他脸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鲛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这人极正的五官，身穿蓝色布袍，肌肤光滑如玉，双手交叠着放在腹上，安详得仿佛只是在这里躺着睡着了，只要人轻轻呼唤他便会醒来一般。
　　“说是墓室，但这里只有壳子，没有遗体。”
　　有灵魂寄居过的肉身在灵魂离体后便会腐朽，有灵力的肉身会腐朽得慢一些，但再慢也不会超过两三年，这幅身躯在这里存留了几百年，早该化为枯骨，由此推来，这幅身躯并无灵魂寄居，只是末璇制作的一副壳子罢了。
　　“你有看过他的脸吗？”离火也穿过了那层法阵，他扒在棺沿边，也往里面看。
　　“没有。”末晴摊着手，一脸无奈，“我看他的脸做什么？”
　　“你不好奇他长什么样吗？”
　　“不好奇。”
　　离火的身子往棺中探得更入，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去揭那一张鲛绢，可是听了末晴的话又硬生生忍住了，他扭过脑袋，不再看棺里的人，又用目光将四周的铜狐雕像一个个从鼻子尖到尾巴尖都用眼睛描了一遍，才终于克制住心里对鲛绢下面目的试探。
　　“你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末晴挠挠脑袋：“就是感觉到了有这么个法阵入口，然后好奇嘛，就进来看看……”
　　离火一听就炸了：“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就敢随便进？你胆子怎么那么大！万一这里有什么杀阵或者恶徒呢！”
　　这人怎么都不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呢，随便什么地方都敢乱闯，就算这里是族中，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东西藏在里面。
　　强大的法阵可是可以把闯入者彻底泯灭的！
　　柔弱侍主试图解释：“我有符……”
　　炸毛狐狸恶狠狠说：“这里禁灵力！”
　　“……”
　　“行，好，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会带上你。”末晴的首先示弱堵住了离火的嘴，他将狐狸抱住，给这气鼓鼓的白毛小少年呼噜毛，“别生气，生气不好看。”
　　离火身高比末晴低了一个头，末晴现在又坐在棺沿上，这么一抱，他刚刚好可以嵌合在少年的怀里，在那手从头顶抽离的时候，他心里有点懊恼自己竟然差点想往那手上蹭，便又往末晴身上撒气： “摸，摸什么摸！我头发是那么好摸的吗！”
　　“好好好，不摸不摸。”
　　犹豫了一阵，离火还是问了：“你为什么会喜欢来这里？又黑，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这么个壳子。”
　　末晴下意识回头又一次望向石棺中，愣了愣。
　　“不知道，只是每次遇到了什么事情，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会觉得心静。”当初发现这个入口，是因为他感觉隐隐中，这里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而那个东西和他有很深厚的关系，或许曾经属于他的一部分。
　　可是他对这样“东西”没有任何印象，而这里除了这副壳子外，再无二物。
　　他还能和祖宗的壳子有什么关系吗？
　　“好了，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不再思索这个问题，末晴牵着离火的手，触上棺尾向右第三个狐狸雕像，周围一阵扭曲，两人已经回到了藏书阁第一层，外面天色已暗，末罗田正要进藏书阁把里面正奋发苦读的未能辟谷的族人赶出来。
　　“今天还挺早？”末罗田说。
　　末晴牵着离火的手往外走，背对着他挥挥手告别。
　　看来以后再也不用我去把这个元力耗尽的小家伙背出来了。他想。
　　末晴往日在藏书阁一呆便是一天，元力便消耗引明一天，等他进去赶人的时候，这家伙早就元力耗尽，一动不能动地趴在地上，可怜极了。
　　“算了，还是去管那些需要管的人吧。”末罗田喝了口酒，往藏书阁下一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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