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际会

　　“Ihre Fahrkarte，bitte.”
　　（请出示您的车票。）
　　费年推了推滑下来的帽檐，睡眼惺忪地看着一脸不耐烦的检票员。
　　他急急的在口袋里摸了摸，又把背包，钱夹都翻了一遍，周围的乘客发出悉悉索索的议论，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吼了句：“Raus！Schwarzfahrer！”（滚出去吧白蹭车的！）大家哄笑。
　　检票员没好气的给他开了补票，费年尴尬的付了钱，胡乱的把车票塞在口袋里，戴上耳机，压低帽檐继续睡去。
　　他做了混乱的梦，呼呼的风声穿过车厢，在过道里打了个旋儿。

　　陈费年，29岁，留德理工男，读了四年的机械自动化，离毕业还是遥遥无期。沉默寡言，社交单纯，在德国的这些年更是过的一板一眼，他渴望有些新鲜，甚至是奇迹，可是以自己的被动个性，一切都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好不容易到了站，费年跳下车，在月台的吸烟区点了支中华——这还是两年前回国时带回来的，烟草已经发苦发涩，他狠狠吸了一口，随手丢掉了那张皱巴巴的票。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沿途的草地已经有了绿意，春天已经来了。“这世上果然是没什么奇迹的，”费年自语道，“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检票员罢了。”他无奈的笑笑，踢起一块石子。
　　“呀——”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费年停下脚步，却被石子击中面颊。他正要发作，一个棕发的女孩跑到他面前，瞪着湛蓝的眸子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他没听过的语言。费年耸耸肩，用德语和英语各问了一遍，女孩仍是激动的说着不明所以的语言，指指费年的脚，再指指自己的后脑勺。
　　费年无奈，只得弯腰与女孩平视，一字一句地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不、好、意、思，我、要、走、了。”说罢，变起身欲离去。
　　背后突然想起一口纯正的京腔：“你丫不会好好走路吗，瞎踢什么。”

　　“啊—哈？”费年根本没反应过来。
　　女孩径直向前走，丢下一句“请我上你家喝点东西当赔罪吧。”
　　费年愣了，现在的小姑娘不但语言天赋可嘉，貌似也没什么防范意识……

　　推开门，女孩不由得皱皱眉——典型的单身汉住所，衣服杂乱的丢在地上、床上，墙角堆满了要退掉的宝特瓶，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薯条……她回头看了费年一眼，把这个快要三十的男人竟然窘的脸红起来。
　　他冲进屋子，在沙发上好不容易腾出块地方，他向女孩做了个请的姿势。
　　女孩踮起脚，绕过满地狼藉，轻轻坐在沙发上，晃着脚打量着周围。
　　费年尴尬的清了清嗓子，“你想喝点什么？” “你有什么？”打开冰箱，除了啤酒就是可乐，他倒了一杯可乐，拿出仅存的几块饼干，递给了女孩。她倒是不客气，嚼着饼干，在屋子里蹓跶起来。
　　“你叫什么啊。”费年没话找话的说。
　　女孩嘴里塞着饼干，顺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漂漂”。
　　“piāo piāo？”费年不由得想起了《喜剧之王》里的舞女。
　　漂漂咽下饼干，瞪着费年道：“是piào piào！这是个多音字你不知道吗。”
　　多音字……费年笑了，这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没想到出国不忘本，多音字也记得，而且还写了一手娟秀的字。
　　“你是北京人吗？”费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是啊。妈妈北京人，爸爸德国人。”漂漂随口问，“听口音，你也是北方的吧。”
　　“巧啊，都是北京土著。”在德国遇到中国面孔不难，可遇到老乡就有一定难度了。费年心里陡地升起亲切感，他决定请这个北京姑娘吃饭。

　　他拿出书本里夹着的钱，带着漂漂来到居所附近最好的一家牛排店。
　　两人聊着天，漂漂比他猜的稍微大一些，15岁，刚移民不久，退了一级在Gymnasium上七年级。她给费年讲了她的大胡子爸爸在北京工作期间是多么契而不舍的追到同公司的妈妈，两人结婚生下了漂漂，爸爸又因为签证问题被迫返德，然而这个大个子男人依然坚持着不断申请着去中国的签证，却意外的在一年前，妈妈得到了外派工作的机会，他们一家人曲曲折折，终于在德国相聚了。
　　“嚯，你爸妈真不容易。”费年感叹道。
　　“你不觉得，这是奇迹吗？”漂漂问。
　　“奇迹？咱国家的签证本来就不好办，这是可预见的风险啊。”
　　“切，你真没劲。”漂漂从桌下踢了他一脚，靠在椅背上说：“我爸爸妈妈的相遇，相爱，结婚，直到有我，又被迫分开那么久，千回百转最终团聚了。这当然是冥冥中的奇迹啦。世上有很多奇迹呢，比如……”她顿了顿，突然笑了，伏在桌上说，“比如我和你的相遇。”
　　费年看着她满眼的笑意，不禁也提起了嘴角。

　　华灯初上。
　　虽然还是冬令时，不过总算不至于下午三四点就擦黑了天。费年和漂漂走在街上，空气里除了微微的寒意，已经有了一丝生机。

　　“今天，其实是我生日呢。”漂漂看着别处说。
　　“今天？”费年看了看手机，“3月21日，春分啊。”他轻轻揉了揉漂漂的额发，“生日快乐。”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红晕。
　　费年清了清嗓子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你看，你出生的日子，不但万物复苏，而且世间都开始井然有序起来了。”
　　“井然有序。”漂漂嗤笑，“哪里有那么多的秩序规矩，春分，不就是大家要去踏青，放风筝，花开草绿的时候嘛。”她回头冲着费年皱了皱鼻子“你这个人，要浪漫点，女孩子才会喜欢。”
　　说罢，就轻快的跑走了。
　　费年踌躇了一下，也笑着追了上去。

　　女孩却在眨眼间不见了。
　　费年的心一下子绷紧，他环顾四周，都找不到漂漂的踪影。
　　她像一缕淡淡的春光，瞬间消失了。
　　费年加快了脚步，沿路询问着她的去向，可根本没人见过这样一个混血女孩。他只觉得衬衣贴在渗汗的脊背上，在晚风里阵阵发冷。

　　还差五分钟就是午夜，费年绝望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想着要不要报警，并且决定，再也不相信什么奇迹了。
　　“你不冷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为什么突然找不到你了？你上哪儿了？”费年冲上去箍紧她的肩膀。
　　女孩跌进了他的怀里。
　　像一个慢动作，轻轻的环住了他。
　　“你……”费年竭力的措辞。
　　“嘘……”漂漂制止了他，在他的怀里温柔的蹭了蹭，“这就是奇迹啊，你看，我回来了。”
　　费年紧紧的抱住了她。

　　怀里的触感变的不真实起来，费年赶紧松开手臂，眼前人的颜色却渐渐淡下去。是的，趋于透明的淡下去。
　　费年呆住了。
　　“我是……你丢掉的那张车票。”漂漂说，“我要到期了。”
　　漂漂？
　　票票？
　　老天似乎开了一个蹩脚的玩笑。
　　“可是……”费年还没说完，漂漂就消失了。
　　一张车票，晃晃悠悠的从半空掉下来。
　　“gütig am 21.03.2015”（到期日2015年3月21日）的印刷字体刺地费年双眼一阵发红。
　　这是属于他的仲春夜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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