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以色侍人?

作者:之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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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个疯子


      007

      仵作将白素带去后堂查验,果然有个掌印。

      白素垂头丧气地从后堂出来,一边整理衣裳,别样地生无可恋——早知如此,就不该听那姓韩的鼓动一时奋发,想着要洗刷什么冤屈,横竖都是没了清白。

      看一眼韩攻,他仍立在那同德清等人激辩,嘴快似剑如割野草:

      “德清主持,你习武多少年了?好,一个习武四十余年的老方丈,对一个孩子出手便打在心口,不留生还余地;主持,我想请教,既然你彼时认定她是寺中的私产,抓回来就可以了,为何要亏折这些银子杀她呢?”

      “因为他们扰乱佛寺……”未等德清方丈说罢,韩攻便打断道:

      “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吧。这孩子在你的寺庙中七纵八横四处乱闯,看见了你良驹百匹堪比驿站的马厩,看见你棍棒千支胜似武库的藏兵,看见你后院藏着的女人,看见你中转贩卖儿童的据点,和你这些年来敛财搜刮得来的金银珠宝!”

      “你含血喷人!”德清方丈脖子上青筋跳动,目中腾起一道火焰,却又强自镇压下去,“大人,他这是污蔑,隆通寺这些年来的一点存银,除了少数来自远近的香客修士捐赠,绝大多数都是寺庙的田亩租赁耕种所得,请大人明鉴。”

      那堂上的卢太守道:“是啊韩攻,你说的这些可要有凭有据,不可信口妄言。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了给积善之家一虔诚祈愿之地,岂是藏污蓄垢之所。”

      韩攻长揖道:“大人所言极是,我大晋广开佛寺,是为给积善之家一行慈悲、培福德之所;而贪利之徒却利用朝廷仁慈,将寺庙变成敛财之手段,窃人主之权而饱私囊,其害甚矣;在下这里有有一篇诉状,正是为声讨这些年来隆通寺如何不缴赋税、勾结乡绅广霸田产,欺压诱民所作,请呈大人过目。”

      一听韩攻的文章,卢陵坐直了身体,县官会意来取。

      韩攻将文章呈了上去,态度不卑不亢、不傲不狂,好一派琨玉秋霜的风度。趁着堂上那些官员传阅文章之际,悄声回过头,对德清和刁士奇做个粗俗笑脸:“你二人面子不小啦,今天大爷就给你们瞧点厉害的。”

      只听卢陵接过文章,念出标题道:“《讨隆通寺众僧檄》。”

      刺史蒋继一听,乐了。监御史裴芳在遮着嘴悄声儿道:“这韩师昀官儿是不做了,笔刀春秋的癫泼性子没改,听说这几年来权贵们寻访他的大有人在,愣是装疯卖傻一个没理;前阵子京城有贵人来上门说亲,欲同韩氏结两姓之好,还吃了闭门羹……哎,伯韬兄知道我说得哪家吧?”他和蒋继私交好,说话都不带隐晦。蒋继笑得出声:“是,本官倒佩服他,若是钱相要嫁女儿给我,我是断然不敢不受的。”一众官员偷偷地跟着笑,心中却十分羡慕。

      堂下面,德清已经傻眼,他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诉,他求助地看着刁士奇。刁士奇头冒冷汗,知道完蛋了,从德清作死犯傻拿出作伪证的和尚尸体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场官司彻底完了。可当仵作们是吃|屎长大的么,谁杀的人,伤口一验便知。他想要击败韩攻的梦想破碎了,他只能恨恨旁观,无可奈何地看着局势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德清原本贿赂了都尉裴辙,买通了仵作,自以为顺理成章给这两个小孩定罪,不需要抓回隆通寺,关进大牢他有的是法子弄个暴毙给他们。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不灵了。这一次的局势不是裴辙可以控制的了的,如今在场的,有本郡之长太守卢陵,还有卢陵的上级,整个豫州的州刺史蒋继,和中央派下来的监御史隋芳,他哪里敢动一动?

      裴辙避开了德清的眼光,干咳一声,在楠木大椅上如坐针毡。

      他作为郡都尉,在颍川官职地位仅次于太守卢陵,两人素来不合,一直明争暗斗。

      那卢陵本是范阳卢氏出身,始祖卢赟以儒学显名,肇其基业,其曾祖位至太仆,其后宗族内父兄累居高官,哥哥卢俊在朝中任职,官拜太常,可以说是满门显赫。而裴辙虽然出身于关中豪族,但并不在北方世族主流核心社交圈内,像河内冷氏、范阳卢氏、河东蒋氏、颍川韩氏这样的顶级门阀相互往来,他作为局外人连插缝的间隙都没有。

      卢陵仗着家族背景和官大一级,处处藐视于他,又跟当地的韩氏、蔡氏往来甚密,他如果不想办法培植自己在颍川的势力,早晚会被卢陵撸下台。

      于是,裴辙便把目光放到了当时正在投石问路寻求庇护的德清的身上,两人一拍即合,官寺勾结,织成了许昌城最黑恶的一张利益网隆通寺。

      此刻听着隋芳和蒋继两人漫不经心的谈笑,裴辙的心情焦灼痛苦,仿佛命运就被置于这一场公堂对决之上。

      郡中的门下掾,文学掾,掾祭酒……这些官员都在旁观的坐席中,掾祭酒张勤主管本郡的文学事务,是个风雅之徒,生平最喜收藏那颍川四骏的书画,韩攻文章每发必读,此刻自告奋勇起身道:“下官来念吧。”得到了蒋继的微笑默许。

      并且,蒋继还在轻轻地吩咐右曹掾史:

      “此文不但会轰动一时,而且必将流传后世。你们要仔细的记,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错漏。”“

      是使君大人。”右曹掾运笔如飞,脸上热汗滚滚。

      那激讨众僧的檄文条条款款说来,无一不让德清和隆通寺众僧心惊胆战——

      “自佛寺扩张以来,遂使愚民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将一切功业云之于佛,令百姓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不耕不种,不桑不农……”

      “圈占田地,不缴赋税,更宣扬妖论;”

      “将刑德威福,贫富贵贱,一切皆云由佛,窃取人主之权,而受人主之福。”

      “其罪可以当诛!”

      张祭酒将韩攻的文章逐字诵出,那笔刀利剑,字字诛心,群僧伏于公堂之上,皆魂飞魄散。

      待到张祭酒念罢之时,突然听得啊呜一声,德清方丈须眉皆张,脸上横肉簌簌发抖,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当场栽倒。

      众官看面面相觑,再看一眼韩攻,朗朗乾坤,凛凛公堂之上,他刚刚发表完一篇惊世骇俗的檄文,此刻只是淡然伫立,低下头掸了掸衣摆上的灰。

      那神情从容得就好像在云林书院的课堂上讲完一篇文章。

      蒋继隔着人丛看韩攻,眼睛里有欣赏,有妒羡。

      难怪当年在京城,从太学院到朝堂,多少国士名臣对他前呼后拥,穷极一时的荣华和富贵加诸于一翩翩少年身上,那是何等的风光。

      白素仰着脖子看韩攻,眼里有深深的迷惑。

      她活了快二十年,自小见过门派中弟子们为了争权夺势互相倾轧,知道弱者的悲哀,毕生追求强者的力量。她知道极致的武功是一种力量,至高的权势也是一种力量,所以她要争夺那顶掌门的头冠,以此不屈于人。

      可是眼前这个人,他没有绝世的武功,也没有倾城的权势,他的身体里却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不知来由,不可名状。

      官司的结果顺理成章,卢陵立刻下令查办隆通寺,着衙差解救寺内被绑架拐卖的孩子。

      白素和隆通寺的卖身契当堂撕毁,德清方丈和崔牙婆王三姑一并押下,待查明案情后法办,此案暂且告结。

      只不过一旦隆通寺的不法勾当被开始查办,拔出萝卜带着泥,未来的日子裴都尉可得担心一下前景了。

      那堂官司临散场之际,一直端坐在次席旁听的蒋刺史突然站起来,走向韩攻,众官紧随其后。

      “韩大人果然风采不减当年,蒋某佩服得紧,方才在公堂之上不便相见,做了多时的壁上观。过去在京中苦无机会结交,今日有幸遇见,正当倾心吐胆一诉衷肠,蒋某已在天香楼备好酒席,请韩大人赴宴。”

      众官见他如此礼贤下士姿态,也跟着微一俯身,对韩攻显出极大的礼遇。

      却听韩攻淡淡还一礼,道:“承蒙刺史大人看重,韩某早离天闱,如今一介布衣,官话怎么说全忘了,聊多了说错叫人笑话。酒席就不参加了,家中还有事,告辞。”

      白素在旁边听得瞠目结舌,不时偷偷望一眼蒋继——这人真当是刺史?假的吧,不然韩攻同他说话怎么一副作死的模样。

      她站那有些怔住了,韩攻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停下来:“你不跟上,是想通了留下来皈依我佛么?”

      白素醒过来,撒开短腿赶上他,举起手来,韩攻一把拉住,提着那莲藕似的小胳膊将她提过了大门槛。

      看着一大一小消失在衙门口,蒋继良久伫立。

      众官陪他站着,那蒋继的舍人对韩攻不悦,道:“什么名士,我看也就是一狂生罢了,若非使君大人明察秋毫,事先关照要慎重办理此案,岂有他在堂上口吐狂言的机会。”旁边办案的太守卢陵听了,脸色不悦,案子却是他在办的,功劳被归到蒋继。

      蒋继望着韩攻的背影,面上的笑容使人捉摸不定:“诶,此人不可以以俗情视之,无妨,早晚还得见面。既然他不肯来,改日咱们再去拜访他。”

      ——韩攻,你既然穿过那身官服,想要再钻出来,不打断几根骨头挑烂手脚筋怎么成,要不然,如何叫做名利套子呢?

      蒋继微微一笑。

      ……

      蒋继坐言起行,七日后果然来到云林书院拜访韩攻。

      韩攻见他轻衣简行,身边只带得一个别驾和两个卒使,便引到书楼上面来坐,摆了四盏茶招待。

      恰逢白素躲在那个书楼上面运功调气,这会儿想下去也难了,不好露面,只得躲在书架后面扮空气。

      听那蒋继道:“师昀先生,昔日你名满京洛之时,蒋某只认你崖岸自高、矫情自恃;直至你弃官还朝,才知你松柏之志经霜愈茂。蒋某虽早生你二十多年,却大是不如,惭愧,惭愧!”

      韩攻笑一笑:“拜年的话说几句就成,蒋大人深夜来访,再不说明来意,韩某可困得要坐不住了。”

      “我知您高风亮节,看不惯朝中一些人的作为,才躲到这地方来避世,可是于私情我也要劝您一声儿,天底下岂有清净之所。如今薛御史如今在朝中声势渐望,他们关中一派对我们河内一派是极力打压,而太尉大人他早年的时候在外征战,一身积下不少旧伤……也是管不得许多啦,他病榻上还惦记着您,一直让我们劝说您回朝匡扶正业呢。”

      见韩攻淡淡不置可否,蒋继接着道:“那裴辙勾连僧人为非作歹,郡里早就要办,正愁个缺口下手;加上朝廷本来就要清理佛寺,这次您的文章开天下之先打了前锋,皇上定会非常赞赏,他一直惦念着您,叫我们这次前来,关照您的近况。”

      ……

      送走了失望的蒋继,韩攻一个人默默坐在老榆木桌面的书案前想事。

      ——刚刚蒋继的意思很明显了,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大晋帝国的三驾马车面临失衡,皇上坐不住了。

      白素从书架后面钻出来,问他:“原来你上公堂,是为了写一篇替皇帝打冲锋的檄文,不是为了要帮我啊?”

      吓了韩攻一跳——哪里冒出来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顶着他小腿,低头看见白素,嗤之以鼻:“你个小不点算哪根葱,犯的着大爷为你费神。”

      他说着将她抱上膝盖,用前额抵着白素额头,一脸假意吓唬。

      白素倒让他兼葭秋水的美貌给吓着了,心跳莫名地加快,伸出小手推开他额头,问:“既然如此,他们叫你回朝做官,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你为什么不去呢?”

      “大爷好不容易从那富贵套子里钻出来,落一身自由自在,千金不换啊!”

      韩攻被她一推,仰头大笑。

      正说着,有人送来了从陈郡发来的书信。韩攻抱着白素,道:“你替我拆。”白素展开了给他看,那信中道:已经接到任命书,不日便要走马上任,多谢贤表弟移山开路。届时还请贤表弟一聚。落款正是韩攻的表兄谢惟。

      陈郡谢氏,天下谁人不知,自秦汉以来便是顶级门阀,家学渊源和士林名望皆为一流。

      白素吃惊,原来不是为了讨好皇上,而是为了襄助表兄,为家族势力扩张奠基呢。

      不料韩攻对那送信的家丁说道:“三年前我蒙他搭救,如今替他拉裴辙下台,人情债也算还清,以后这些事能省则省,还我一个清净。”

      说罢笑着撕了书信,在窗口撒得纷纷扬扬。

      谢氏的人离开了,名门望族即便连一个送信的门人也大有来头,离去的时候面带不悦。白素看他又得罪了人,不禁对他道:“外面人没说错,你可真是个疯子。”

      他微笑着,细致眉眼中充满了忧伤和复杂。突然板起脸,抓小鸡似的拎起白素,眼观眼鼻观鼻地瞪着,恨不得用招子在她身上戳两个窟窿眼出来:

      “我就说你个小鬼可疑得很,好像没有你不认识的字,见鬼……简直成精了!你该不会是什么天生长不高的侏儒,看着天真水灵其实已经七老八十罢?而且六岁飞檐走壁,说出去谁他|妈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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