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速递员

　　我六岁以后没有留过长发，戴上医用口罩和医生帽，穿上牛仔裤、运动鞋以及白大褂，连小金都说雌雄莫辩。我安安静静坐在外科诊室的角落看书做笔记，进来出去做体检的男士们居然一个提出异议的都没有。
　　九点不到，小金送走手头的体检客人，咳嗽了一声，“路姐，下一个是蒋白烈。”
　　我惊讶，“这么快？”
　　“他是贵宾套餐，免排队。”
　　“……”贵宾套餐，这是普通快递员吗？是吗？我哂笑，一整衣冠，“那么，我就来会一会这位贵宾。”
　　小金摇着头，一脸牵挂地离开了，也不知道是担心我捅娄子，还是好奇想看好戏。我在体检系统里点下“Next”，门很快就开了，我刻意晾了来人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他。
　　黑色牛仔裤，亚麻原色衬衣，白色棒球帽，还是之前的扮相风格，摘下棒球帽露出的，也依然是那双黑眸，那对剑眉。可这眉眼落在我眼里，已经找不到一丝当初敲开门送快递的感觉。
　　“外科检查，上床躺着，脱鞋，头冲门，衣服解开。”我把专业态度发挥到极致，声音如古井般波澜不惊，蒋白烈闻声愣了一下，站着没动，眼睛盯在我脸上。
　　“怎么了？”
　　“原来那位大夫呢？”
　　我在口罩后面（很不厚道地）笑了，“临时有事，出去了。”
　　那双好看的眉毛隐约拧了拧，“没有其他男医生了吗？”
　　“抱歉，现在男外科暂时只有我一个，要不，您改天再来补检？”
　　蒋白烈没说话，深深看了我一眼，自己走到检查室一角。我一边戴塑胶手套一边跟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脱鞋，上床，躺平，然后一颗，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扣子。
　　和脸庞与手臂一样，他身上的皮肤略显黝黑，埋设着肌肉起伏的纹理，线条既不尖锐，也不失刚劲，于胸腹间鲜明地交错延展着，一些消失在松软的亚麻布料里，一些没入了硬实的牛仔裤腰线。劳动人民的身材，我嘀咕着，伸手搭上他喉结，慢慢往两侧触摸，颈下的肌肤很柔软，男性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塑胶层，缠绕在我微凉的指尖。
　　口罩护体，我放肆地舔了一下嘴唇。
　　入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有揩油的嫌疑。
　　“甲状腺正常。”我面无表情地宣布，然后托住他的脸，检查耳前、耳后、颌下、锁骨等部位，“淋巴结正常。”
　　蒋白烈一言不发，两眼瞪着天花板，一副忍忍算了的表情。平心而论，他的五官长得很不错，要是能白一点，年轻个十岁，绝对可以去选秀。不过有一种男人无惧岁月，他的嘴角有细纹，手心有老茧，眉目还留着少年的俊朗，眼睛里却沉淀着经风识雨后的安静与星芒，这样一个男人躺在我的检查台上任我摆布，我得说，即使早就是个老司机，我还是相当的——暗爽。
　　思绪野出去千万里，手上动作却不停。戴着手套的手指沿着胸骨往下，停在他胸前，绕着乳.晕轻轻地按压。皮肤，肌肉，肋骨，层次分明，软硬适中，隔着手套都有美妙手感。我揉完了左边换右边，揉到蒋白烈终于有点忍无可忍，“这是在干嘛？”
　　“检查乳腺。”
　　“……”
　　“男性乳腺癌占乳腺癌病例的1%，因为不常见而容易被忽略，但它比女性乳腺癌病程更迅速，发现时往往为时已晚。所以，不仅是女性，男性也应该定期检查乳腺。”
　　蒋白烈望着我，似笑非笑，“这么说，我还得做个乳腺彩超？”
　　“乳腺彩超都知道，您对女性健康还是很关注的嘛。”我暗搓搓地笑，“是，女性套餐有这一项，但是您不用。”
　　“为什么？”
　　“因为您cup小。”
　　“……”
　　看他被噎的样子，我非常诚恳地再补一刀，“Cup小，腺体薄，触诊足够，我真的没有骗您。”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不过这跟取笑我并不矛盾。”
　　“我哪有取笑您……您是男士，我取笑您干什么。”
　　“取笑是委婉的说法，我本想说调戏来着。”
　　“蒋先生，这项指控太严重了！”我义正辞严地抗议，“从头到尾，我难道不是在完成本职工作而已吗？”
　　“本职工作——”蒋白烈坐起来，慢条斯理地扣扣子，慢条斯理地反问，“你的本职工作难道不是响应患者请求，执行急救任务吗？”
　　“……”
　　“路医生，口罩不能掩饰一切。”
　　我一把扯掉口罩，“你早就发现了？”
　　“我原本是打算配合你完成检查的。”
　　“那为什么变卦？！”
　　“因为我不想被调戏。”
　　“……再说一遍，我没有调戏你。”
　　“路医生的意思是，你赶跑体检医生，坐在这里专门检查我一个人，只是为了关心我健康？我应该感谢你，是吗？”
　　游戏快玩不下去了，我摘掉帽子，深吸口气，“好吧，我们开门见山，你到底是Sf公司的什么人？”
　　“一个快递员。”
　　我气得把帽子和口罩一起砸在他身侧的检查台上，“蒋白烈！你告诉我哪个快递员享受VIP体检套餐的！”
　　蒋白烈举手投降，“新街口碰到你的时候，我确实是个快递员。平时我是个主管，公司规定，我定期会去一线派单。”
　　“上个月送表给我的也是你？”
　　“不然呢？”
　　“你哪有那么年轻？”我低头看他体检单，“1984年12月25日，那个快递小哥看着也就十八岁，不过……长得倒是很像。”
　　“我有时候显年轻。”
　　“快别恶心人了。”
　　蒋白烈耸耸肩，那模样要多欠揍有多欠揍。我很想扭头走人，可是打点了好一番才能跟他如此“坦诚”地面对面，我还是忍住了脾气，问出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很多年以前，我在枫叶国际读书的时候，有一年除夕，快递小哥给我送了条项链……”
　　“是我。”
　　这一次，他承认得很爽快，我却有一瞬的恍惚，像是没有防备之中，忽然被带回了十四年前那个闪着钻石光芒，飘着猪肉白菜香的大年夜。
　　“按照订单备注，我还给你拍了张照片。”
　　“代价是要陪我吃年夜饭。”
　　“就一盘回锅饺子。”
　　“别嫌了，没我的饺子你只有面包。”
　　蒋白烈坐在检查台上笑，牙齿比我的白大褂还要白。
　　“你说你叫小白，我还以为你姓白。”
　　“快递员都年轻，那时的主管说现在叫小蒋，过两年就是老蒋，不好听，不如叫小白。”
　　我白他一眼，“娘炮死了。”
　　蒋白烈接招，“彼此彼此，你那时也不像个女孩子。”
　　好吧，那一年青春不太好，先不说了，“还有一次，我出任务碰上大堵车，搭一辆快递三轮去的病人家……”
　　“你把鞋落在车上了。”
　　“是你叫我脱鞋的。”
　　“PU材质系带鞋，你爬不到第七层。”
　　他言之凿凿，我心里一动，“小看我，我是业余登山队员。”
　　“诚实点，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运动健将不是这样走路的。”
　　我无言以对。
　　恍然之余，又有些感慨。和沈君在一起三个月，他才知道我的脚不似常人经不起折腾，而在那之前，我已经陪他晨练了不知多少次。小童骂我傻，我还觉得自己的爱情又感人又伟大。
　　如今回头看，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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