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层之下

　　外景拍摄并不容易，太多的人、事、物需要相互配合，加上彼得又是那种追求完美的性格，拍摄进度难免缓慢。但即使如此，在进度表和资金的追逼之下，我们还是在初春完成了绝大多数的外景拍摄。
　　之后的工作就要在搭建于惠灵顿乡间的几个大型摄影棚里完成了。
　　多年的舞台剧经验对绿幕前的表演大有帮助，我很快适应了用想象力搭建一个世界，然后把自己置身其中。现在，无论是跟一个皮球或是一团空气演对手戏，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挑战了。
　　在拍摄我和伊恩麦克莱恩爵士的对手戏时，为拍出高大的魔法师和小霍比特人的对比，我们两个人本来应该分别拍摄，后期再合成到一个画面里。不过彼得可不会仅仅这样就满足，他想要更多的火花，更多的即兴反应，更多的真实感。为此，他设计出了一套了不起的解决方案。我和爵士在同一个摄影棚，相隔五十英尺的两个场景中两套摄影系统控制着两台摄影机同时拍摄。只是拍爵士的那台摄影机离他更近，而拍我那台离得较远。我们都带着隐藏的耳麦，以便对对方的台词做出实时反馈。
　　更神奇的是彼得在监视器上直接就能看到我们两个人在同一画面中的演出。
　　也许这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吧。你似乎只是在对着空气傻傻的重复着台词和动作——对词的时候、走位的时候、排练的时候、正式的时候、再一次再一次的时候……但最终，这看似荒谬的行为会和其他的人辛勤智慧一起，汇聚成一部作品，一个比现实世界更真实更清晰的梦。

　　摄影棚里的工作显然比在外景的有计划和规律，但也因此少了很多新鲜刺激。候场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我常和杰德他们一起打乒乓球——这么说似乎不太谦虚——不过没有对手的感觉确实很无聊。

　　“马丁，你知道BC哪天到吗？”我刚放下手里的球拍走向我的水杯，格拉汉姆就凑了过来。
　　“据我所知，你才是我们剧组的包打听。”我握紧杯子，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怎么？你不知道？BC要来演那条龙。”格拉汉姆并没在意我的不友好。也对，敏感的人可当不了包打听。
　　“这我听说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反应过度，这只是剧组成员之间的闲聊天儿，“不过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来。”
　　“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我听道具组的说，已经在给他准备紧身衣和感应头盔了。BC没跟你说？”他一副替我不平的样子。“你们这么熟，他没告诉你？”
　　“哦，我们只是同事。”我放松下来，意识到格拉汉姆并非在暗示我和本尼关系有多亲密，而是在暗示相反的。“当然，我们处得不错，但也没到需要彼此报备行程的程度。”
　　“你可以去问问彼得。”格拉汉姆继续道。
　　“不不，我要想知道的话，与其问彼得，还不如问你，你的消息来源要广泛得多。”我脸上带着招牌微笑。
　　“哈哈哈，我该把这当作恭维吗？”格拉汉姆显然喜欢自己在某些方面比导演更具权威。
　　“当然。你绝对应该。”我把脸上的笑容从五分加到七分。

　　重返新西兰这几个月里，我和本尼的联系有限。有时我们会在电话里聊几句，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互动。没有手机邮件，不用社交工具。
　　不过时间和空间并没拉开我们的距离，就像时间空间没有拉近我与新同事们的关系一样。这很奇怪。是大制作的电影剧组与本土电视剧组工作方式的区别，还是剧本故事和角色关系的不同，或者是什么机缘巧合阴差阳错？我之前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思考的方向似乎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偏差，再追究下去难免要得出危险的结论，所以我决定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起来。
　　我早就知道本尼得到了那条龙，他也说过会来新西兰，但与格拉汉姆的这次谈话仍对我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影响。我比之前更多的想到本尼。我可以找出无数正当理由对此进行解释，但如果我对自己诚实，真正的原因恐怕只有最显而易见的那个。

　　当我第N次因为外面的喧哗而在脑内自动闪烁“本尼”字样之时，我对自己愤怒了。为什么我要如此可悲的期待他的到来，而他甚至没把他的行程告诉我。
　　“很高兴……”、“……嗨，本尼……”、“……你好吗”F棚外吵吵嚷嚷，我没理会我的幻听，继续在脑内演练着等会儿要拍的动作戏。但这声音越来越清晰，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进棚，往我这边儿走来。一片模糊的灰影当中，只有一个人是彩色的、鲜活的。
　　是本尼。真真切切。
　　他穿了套修身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配一条窄窄的黑色领带，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典礼。他头发剪短了，是属于自己的浅褐色，还抹了发蜡精心打理过——哦，他一直都这么帅吗？
　　他也看到我，先微笑了一下，看起来多少有点儿忐忑，然后他读懂了我的表情，就加快脚步朝我走来，同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楞在原地。我在发抖，虽然轻微却无法抑制。我知道我应该迎上去，给他一个礼节性的拥抱，但我没办法。他几乎是扑向我，一把将我搂住。我也伸手抱住他。
　　我们在对方怀里交换彼此的颤栗。
　　一个念头忽然整个占据了我——我想要他。我甚至没为这个念头感到吃惊，就像它一直都存在着，只是现在才得到它的名字。
　　它曾是加速的心跳，是胸口的隐痛，是难以名状的孤独。它曾是幽魂一样可怕，不得不拼命隐藏的东西，是我一直在否认，在拒绝，在时时扭曲我的东西……但现在，它变成了一个简单的短句——我想要他。

　　该死！我可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失态。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把“欢迎加入”这句礼貌用语说出口，他忽然伸手拨弄了一下我的道具耳尖，“哈，可爱。”然后饶有兴趣的笑起来。我这才意识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个蓬头垢面衣着褴褛的霍比特人。
　　如果这个混蛋早点儿告诉我他今天来，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丢脸。

　　本尼和其他工作人员一一打过招呼。彼得提议棚里所有演员一起合个影。我这才注意到彼得，他一定是刚才跟本尼一起从外面进来的。现在彼得恢复了他应有的颜色和形态，不再只是个灰影了。我真替他高兴。
　　我们一群奇形怪状的中土居民在彼得的指挥下站到搭造的场景前。彼得特别指定本尼站到我旁边——为了电影宣传，当然。本尼非常敬业的搂着我的肩，我也不甘示弱，虽然这对我来说稍稍有点勉强。有时我真恨我们的身高差。
　　合影结束后，彼得抓着本尼的胳膊，一反常态的表示他这次的工作量不大，不用那么急着开工，完全可以先到处参观一下，好好在新西兰玩几天。彼得甚至放了我一天假，说我可以陪本尼出去转转，也算替剧组一尽地主之谊。这可结结实实让我大吃一惊。要不是看本尼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我简直要以为是他在背后耍了什么花招。
　　后来我才知道，专门负责动作捕捉，将传感器上的数据记录处理的核心技术人员前天忽然病倒了。别说一时找不到能完美接替他的人，就算能找到，各种交接也是个难题。彼得气得要命，最后也只好接受等这个人痊愈以后再回来工作的结果。于是，本尼这个幸运的家伙就得到了令人羡慕的假期。而我，不过是刚好明天没排我的通告，就被拿去送了顺水人情。

　　接下来的工作进行的不怎么顺利，不论走到哪儿都能感到有道执着的视线一直缠着我，这让我很难心无旁骛的好好工作。我本来寄希望于本尼应该会有常识，但后来终于认识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多么幼稚。于是只好趁灯光师调整布光的空档，跑到本尼所在的角落，站到他面前。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似乎是在表示我能主动跑来找他，他很惊喜。
　　“你在干吗？”我直截了当。
　　“我吗？在看你们拍戏……”本尼很惊讶我会问出这种蠢问题，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儿吗？
　　“不，你是在激怒我们。作为一个握着满手假期的闲人，你在悠悠然的观赏我们这些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八点多收工，累得半死的家伙是如何卖命工作的。这真的很招人恨！”我瞪着他，“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扒下你这身漂亮的西装，把你塞进你的紧身工作服里，让你马上去扮演你的龙……”
　　“明天你就有假期了……”他试图安慰我，然后欢快的补充，“和我一起。”
　　天啊，他完全没抓住重点。
　　“听着，本尼。你为什么不去K棚或其他什么地方转转呢？你看到另一个拍摄组了吗？安迪他们组正在拍精灵的戏，那些服饰和道具可真华丽，都是花了大价钱做的，你不去看看？”我循循善诱。
　　“可我想在这儿……我那么久没见到你……”他在我耳边，几乎就是呢喃。
　　我现在可受不了这个。
　　我两只手抓住他的胳膊，盯着他正色道：“我知道。我们晚上见好吗？你看，你在这儿我没法儿专心工作。”
　　他有点儿茫然的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
　　“收工以后，你愿意去我那儿喝点儿什么吗？”我只好说的更明确。
　　本尼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惊讶、疑惑、快乐、爱恋，甚至多少有点儿委屈，他楞了好一会儿才笑起来，郑重其事的点头道：“是的。我愿意。当然。我愿意。”
　　我真想现在就吻他，既然他都说了愿意。
　　“那我们说好了。眼下你先去别的地方逛逛？”我说。
　　“嗯。”本尼满心欢喜的答应。
　　我挑起眉，用表情对他发出一个“那还不快走”的信息。他马上接收到，给我一个“知道了”的笑容，转身往外走。没走几步又回过身来跟我挥手，我也跟他挥手，他对我露齿而笑，才又转回身步履轻盈的走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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