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苦

　　沈一信长呼口气，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几下，徐徐吐出一团雾来。
　　他的侧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落寞，略长的头发散落在脸颊边，烟雾的若隐若现之下，他的鼻子像一道俊美的山峰。
　　周晓满瞪着他道：“我倒不知道沈先生的身手这么好，真是失敬失敬。”
　　沈一信答非所问：“给我十秒钟冷静一下，我马上打电话给你叫救护车。”
　　周晓满这才想起自己的伤，活动一下胳膊：“好像没有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沈一信扭头看着她：“你救了我的命。”
　　他的眼睛既黑且深，即使没有任何表情，瞳孔里也总像波光粼粼。此刻凝神而望，宛如湖面上掠过一阵山风，周晓满心头大震，全身毛孔同时缩紧，连忙掉转眼光，尴尬地咳嗽一声。
　　门铃声响起，Mia适时地到了。

　　虽然Mia号称金牌经纪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到现场如此混乱时，也差点当时就心脏病发作。昂幸好沈一信及时制止了她滔滔不绝的粗口，先叫救护车把周晓满送到了医院。
　　伤口很快就得到了处理，子弹只是擦过了皮肉，并没有射进身体里。不过周晓满乐得借机在病床上躲几天清净，乔暮一来，她马上叫苦连天，成功骗得了对方的同情。
　　她奔波多年，休息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一躺下来，也觉得有趣，整天抱着电脑东看西看。有天晚上乔暮来看她，她正在聚精会神，看一档访谈节目。
　　乔暮在她身边斜坐下，十分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看一眼屏幕，主持人正在问：“所以传闻是真的吗？”
　　镜头转到嘉宾身上，赫然是年轻时的沈一信。这节目大概已经有了些年头，网上找到的视频质量不好，画面模糊不清。但仍能看出他剑眉星目，英俊慑人。
　　和今时今日优雅肃然的他截然不同，节目现场的沈一信穿瘦瘦的一身黑色，坐没坐相地斜靠在沙发里，架起一条腿来，神色不羁地嚼着口香糖。眼睛里带着不耐烦的笑，语气十分敷衍道：“什么传闻？”
　　“据说你想和初恋女友分手，都没有当面告诉她，只找了个朋友传话？”
　　“是啊，是真的啊。”他懒懒地回答。
　　女主持人一时语塞，半晌才有点不可思议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对女孩子很不尊重？”
　　“也不会吧，我觉得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我要和她分手了，只不过就差这一句话而已啊。”
　　“所以你是觉得没有感情了是不是。”
　　“感情……”他讥诮地笑一声，“那时候太小了，没办法谈感情吧。”

　　“你看到他的神色多么傲慢吗？”周晓满眼睛还在屏幕上，头也不转地对乔暮道。

　　“即使对方是你初夜的对象，也不会有什么感情吗？”主持人几乎是有点狡猾地问。
　　沈一信望望主持人，脸上露出点诧异的神色，似乎在考虑对方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才耸耸肩答道：“性跟感情也是两回事，性冲动是年龄到了就会自然而然发生的。”
　　“当时冲动的人是你喽？是你主动提出来的吗”
　　“怎么会——”他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拉长声音道，“当然是她啊。”
　　“真的吗？”主持人做出非常惊诧的神色，“她真的自己主动说出来吗？”
　　“对啊，一直不让我走，一直说她想要啊。”

　　周晓满点了暂停，画面定格在台下观众张嘴大笑的那一幕。

　　“太年轻了，”她感慨地说，“那一年刚刚二十五岁，刚刚和世界顶级文艺片大导演合作了一部影片，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谁都不放在眼睛里。除了他之外，世间任何人都是泥土，都不配有任何感情，不配感觉到痛苦。”
　　乔暮摇摇头：“真的很难想象他以前是这个样子。”
　　“以前他极少上访谈节目，这大概是流传最广的一期。他可能也不知道上这样的节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会演，也不会装，真心实意的表现出一个大混球。我查过，那期节目之后，观众对他的评价非常不好。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在乎，但从那之后，他很久很久没有再接受过类似的访谈。直到Mia接手做他的经纪人，才又好一点。”
　　“你不是调查过何心颖是因为离婚诉讼才患上抑郁症的？这样想大概会轻松一些。”
　　“我骗他们的，”周晓满喟叹，“那是为了刺激钟家辉，也是为了让沈一信良心上过得去——如果他现在已经有了良心的话。何心颖去加拿大没多久就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事实上她离婚并且输掉官司也正是因为这个病，法院判决她没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她烧炭的那天不仅是她的生日，也是沈一信再次问鼎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日子。那可是蒙纳影帝，电影界的顶级奖项，所有的华语媒体都疯了，铺天盖地都是沈一信那一张脸。God，真希望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任何联系。”
　　乔暮拍拍她的肩膀：“事情都过去了，不必再放在心上。”想了想又笑道，“以前那么多案子，没见你对哪个这么耿耿于怀，果然委托人太帅了也有副作用。
　　周晓满正色道：“下次如果还有这么好的事情，请老板务必要考虑我。”

　　玩笑归玩笑，该做的工作还是要做。不过几日，周晓满伤势好了，没什么理由再赖在医院里，就又回了侦探社。正好有些后期文件需要交给Mia，打了电话，对方请她还到片场去。
　　周晓满如约而至，沈一信刚结束一场拍摄，闲闲地倚着栏杆抽烟。他脸颊消瘦，侧面总好像有一道冷峻的阴影，暮色温柔地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此情此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和那个傲慢轻狂桀骜不驯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周晓满心想，如此绝色，这次任务完成之后，大概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忍不住暗暗叫了声可惜。
　　沈一信回头看到她，微笑道：“你来了。”
　　大概是一起经历过出生入死，沈一信和她说话时，眼神明显放松了许多，没有甫见面时的警觉，虽然脸上带笑，眼睛里始终是紧绷的。
　　“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吧。”周晓满没话找话，明知故问。Mia做事叫人一等一的放心，警方医院媒体都打点得滴水不漏，没有人提到何心颖的陈年旧事，只含糊地说了热情影迷因爱生恨一系列冠冕堂皇的话。
　　只有几家狗仔不知道想了什么办法，打听到沈一信遇险当晚，是和一个年轻女子共处一室。他们削尖了脑袋上天入地，希望能调查出这女子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为此据说还动用了私家侦探。
　　乔暮听到这风声的时候，喝着的水差点喷了，说：“找私家侦探调查我们？侦探？”
　　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狗仔只好悻悻收工。周晓满为此感到非常失落，说要不然就漏给狗仔一点料，让她偶尔也上上报纸，冠名个沈一信新欢什么的，被乔暮一记眼刀杀得直接闭嘴。

　　沈一信说：“嗯，你可以放心，不会牵连到你。”
　　周晓满想了想又笑道：“说起来，还真不知道沈先生的身手原来这么好。”
　　他点点头：“很多年之前，拍过一部很苦的武打片，导演要求非常严格，打戏都是真刀真枪，逼着我们所有人都去练武。练了很久，结果误打误撞，练出了乐趣，就去正儿八经拜了师。”
　　“早说你这么能打，何必还要请什么保镖什么侦探，你自己完全可以解决了嘛。”
　　沈一信侧头看看她，似乎是半开玩笑道：“这样也很好啊，要不然怎么有机会认识你。”
　　周晓满觉得那种浑身过电的感觉又来了，沈一信的眼睛在暮色中仿若琥珀，流光溢彩，叫人愈发无法直视。她连忙抬头看天，做若无其事状道：“嗯，沈先生，以后有什么事情的话，还可以联系我们侦探社。”

　　沈一信笑笑，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看到那边要走过来的人，又闭上了嘴巴。
　　周晓满转头看去，狄珊正缓缓而来，摇曳多姿，一件短的惊心的小礼服裙，一双美腿简直漂亮得逼人。
　　她再转头向反方向望去，一辆名贵的轿车静静地停着，那是苏家的车子。
　　周晓满叹了口气，想到这个女孩子笑笑地露出一颗虎牙，问她要不要吃牛奶糖的样子，内心不禁感慨万千。
　　狄珊经过周晓满身边，认出了她，眨眨眼，给她一个小小的飞吻。这女孩子兴高采烈，好像只是去参加一场游园会。
　　沈一信看着这一幕，眉毛也不动一下。
　　他在这一行沉浸多年，这种事看了太多太多，多到他已经修炼到了比麻木更高的级别，到达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周晓满再次感到了深深的倦意。
　　她现在突然很想回到侦探社，躺在那张已经有点破旧的沙发上，抱着电脑看一些毫无营养的综艺节目，顺便和乔暮没完没了地唇枪舌剑到两个人都假装翻脸。
　　“沈先生，有缘再见。”她说。
　　沈一信微笑：“会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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