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楚

　　荆不尤恭恭敬敬地跪在堂下，微垂着头，四周有徘徊不去的轻语嘟嘟囔囔响着，带着点口耳相传的幸灾乐祸。一同跪在堂下的是那几个同门师兄弟，将怎样发现，怎样追上，又是怎样擒到的，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荒唐！旁人也就罢了，可他日日不离我左右，何时去做这等下三滥的事。难不成你们要说他有fen身之术吗！”一向温言笑语的霍十一哪有过这样严厉的声音，荆不尤想，师叔这次一定气急了。
　　跪在堂下的一人梗着脖子，满是不服：“霍师叔，方才还说荆不尤不离你左右，今天怎么就那么巧出现在月洞斋，这钱袋怎么又那么巧从他身上掉出来！师叔的意思，是我们栽赃给他了？”
　　另一人也接过话：“他也算是师叔您半个弟子了，您就算有心回护，也得给个服众的理由！这事，还请掌门和诸位师父公断，以平人心！”
　　霍十一瞪了眼睛，刚要说话，却被掌门抬手制止：“十一，不要多言。”
　　掌门看向垂头跪着的人，声音和缓：“自始至终，你一言未辩，难道事实当真如此？”
　　额头挨到地上，冰冷的青砖地似乎连声音都能冻起来：“回掌门，今日之事，霍师叔所言巨细靡遗，再无补充。”一同跪着的几人嗤笑出声，荆不尤声音平平稳稳不为所动，“事到如今，我百口莫辩，愿承担一切罪责。”
　　话音刚落，椅子轻响，楚南风起身抬步，一身白衣仿若庭中新雪。
　　掌门看向楚南风，开口：“这孩子是你名正言顺的徒弟。为了避嫌，此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未听到一般，瞳中颜色深了又深，似乎只有堂中那个垂头跪着的人。
　　“楚南风！”
　　不易察觉地顿住，没有回身，却终于敛了看向荆不尤的视线：“掌门，南风只问他一句。”
　　径直走到荆不尤身前，楚南风声音一如常日，温文尔雅：“荆不尤，是你做的吗？”
　　荆不尤还是那样跪着，头却缓缓抬了起来。
　　平日间的冷冽融化殆尽。浅棕眸子亮亮的，能烧起来一般，嘴角勾起的弧度完美，绚烂如同盛大瑰丽的花火。
　　“若我说不是，师父便肯信么。”
　　温得像一盏茶，冰得像一捧雪。

　　阴沉了数日的天空终于苍白起来，冰花飘摇而下，像极了宝玉的碎屑。荆不尤抬起头，呼出的温度具化成雾，蒙蒙地笼在眼前，看旁侧梅树的紫黑虬枝上花瓣重叠成团，簇了朵朵殷红艳烈。一片绯色之中，似乎又是那人眉眼，依旧远山剪水，却头一遭的，看到了仿佛破土而出的痛楚。低下头敛了眼，荆不尤还是浅浅笑着的模样，身子像受了寒，不易察觉地颤抖。
　　师父，你知不知道，看着你第一次露出这般表情，我居然是又难过，又欣喜的。
　　堂中争执之声愈见平息，静候在院中的荆不尤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惩戒弟子，满是了然。
　　倘若是栽赃之事，多言何用。

　　身后，传来掌门令使的声音。
　　“荆不尤一事，人赃并获，实难脱罪。此人品行不端，有辱师门，令其将赃物如数奉还，且废除武功，此事一了即刻将其逐出师门，自此与华悲谷门下再无瓜葛。他日江湖再见，华悲谷弟子也当谨言慎行，以此为鉴。”

　　荆不尤靠墙坐在黩武堂角落里，新降的雪还没来得及化，夕照之下一片金红刺目，映得眼睛生疼。恍惚间觉得视线里暗下来，身前有人站定，声音威严：“念你知错认错，回去收拾包裹吧，明日巳时行刑之前，回到此处即可。”
　　荆不尤大睁了眼睛，挣扎着起身，额头叩在覆了雪的石板上，闷闷的响：“谢掌门。”

　　案前的书摊了一天，一页也没有翻过。楚南风紧皱眉头，心里像有团散乱的麻线，松松放成一堆，却在扯扯拽拽间越缠越紧。晃神间取了茶水，入口冰冷。数日间积压在胸中的烦躁点燃一般，顷刻喷涌而出，拂袖之间，桌上的东西滚落在地，冰冷的茶水和了墨汁，在纸页上洇了片片斑痕。
　　近乎深潭的眼睛，似乎坚不可摧的笑容，还有丝毫不肯掩饰的自嘲，荆不尤问着，师父肯信吗。
　　怎么可能不信，纵使自己被全天下的人背叛，也始终会站在身侧的他。怎么可能不信。
　　手攥得紧了，掌心被指甲扎得生疼，连自己都未曾明了不敢相信的情感见缝插针，一通颠山倒海翻云覆雨，折腾着，叫嚣着，不肯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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