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奇牙]在倾斜的海岸边

　　7、
　　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去海岸。奇牙痛苦的样子一直留在脑海里，下意识的，我觉得是自己给他造成了痛苦。好在没纠结多久，村里发生了大事让我必须留下来，不用做决定了。
　　是长老，他终于从书房里钻了出来，宣布他新解读出了巨大的预示。

　　整个村庄都挤到了中央空地，看着高台上的长老，甚至连看守人们都从石塔那里赶来了。
　　长老大概自钻进书房后就一直没洗澡，头发乱七八糟，身上有酸白菜的味道。但是没人敢笑，因为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们将迎来大火。”长老低沉地说，眼里甚至有泪，“除非离开石塔，不然就无法逃过劫难，我们都会在大火中死去。”

　　人群炸裂了。
　　惊呼声哭嚎声愤怒的咒骂声，混沌成一片。
　　我无暇去听他们到底说什么。男人们涌向长老，女人们抱在一起彷徨失措。我却下意识地转身，踮起脚，看向石塔的方向。
　　——不想离开石塔。哪怕在大火中死去，我也不想离开。

　　一种说不出的恐慌突然噎住了我的喉咙。我拨开人群，一路狂奔，跑到喘不上气胸膛隐隐作痛，终于来到岸边，甩掉鞋子，扎入水中拼命游拼命游。
　　我攀上了铁窗户。
　　窗户里是暖橘色。奇牙刚好点了蜡烛，投来漫不经心地一瞥，在看到我湿透的头发时皱了下眉。

　　我突然就松了口气，浑身使不上劲，只靠两手瘫软地挂在石壁上。

　　没关系，哪怕全族人都离开，我也会留下来的。
　　我冲奇牙笑，甜甜的那种，露出牙齿。这次笑容起了作用，他微微晃神，神色松动，好几秒后眉眼逐渐温柔下来。

　　“奇牙。”我喊了声他的名字，舔舔嘴唇继续，海水粘在唇上，又咸又涩，“长老说他读到了预示，村子会迎来大火，我可能会死。”
　　对于生死我其实没有多大概念。我更熟悉的概念是“消失”，就像母亲那样。和消失比起来，“死”是不一样的，要更正式，更严肃。我可以随便穿件衣服就消失，但是死亡，那一定要精挑细选一番，最好还能洗个澡，能找到自己最喜欢的角落坐下来，静静地等。
　　“奇牙，你说到大火的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好呢？”
　　“哦天呐，长老也不知道确切的日子，我没办法提前准备了……”
　　“不知道身体烧起来是什么感觉，应该很疼吧？”

　　烛光中他静静地看着我，像是想起了什么。
　　“很疼。”最后他说。

　　“那可不太好，我怕疼的。也许我应该跳进大海里？不知道淹死和烧死哪个更好些……”
　　兴致勃勃地继续着话题。我已经接受“死亡”这个命运了，长老的解读从来没有出错过，他说全族的人都无法幸免，那就是无法幸免。
　　“你说，为什么会有大火呢？为什么偏偏是我的族人？”
　　其实我对这个问题不太感兴趣，但我看得懂奇牙的神色，他想知道。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人们已经平静下来。
　　在严肃的会议之后，所有的男人们达成一致，他们不会离开这座象征民族的石塔，哪怕是不可逃避的大火也要抗争到底。
　　女人们不想死，她们想逃走。但是没办法，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和父亲都选择留下，她们就算逃了也无处可去。
　　总是如此。在我的族里，男人总比女人固执些，他们看重好多东西，比如荣耀，比如勇敢，女人却觉得没什么比她们丈夫和儿子的生命更重要。

　　对我而言，好消息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石塔旁边了。
　　我想要帮奇牙解答疑惑，为什么会有大火降临我的村子？如果这是惩罚，那上天又为什么惩罚我族？
　　长老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脸上细细爬满了皱纹。在一堆皱纹挤出的眼窝中，他那双严厉的眼睛笔直地射向我。我第一次有点怕他。
　　“长老……为什么？”有个女人的声音问。

　　在长老屋子里的不止我一人。大概所有的年轻人，结婚的莉娜姐姐，看守人克鲁，他们都聚在地窖的出口外面。我站在最外层，没有扎进他们那个人堆。

　　长老却越过他们，锁住我。
　　我硬着头皮迎上他的目光，隐约在当中察觉出无奈和宽容。

　　“因为石塔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长老回答。

　　其他人没听懂这个答案，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被长老盯着的原因，我立刻懂了。

　　我族人是为了守护石塔而存在的。如今石塔已经不被需要，他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男人们却偏偏不愿意抛弃石塔，不愿意去寻找除看守人之外新的位置。
　　所以我族将被这个世界擦除。

　　他们真应该听女人的话。

　　得到答案，我急着要走，想把这些因果都告诉奇牙。长老偏偏喊住我：“特路莎，你留下来。”
　　——大概是要骂我了吧？
　　毕竟我喜欢上了那个囚犯。现在他已经解读出预示了，有足够的时间骂我了。

　　我低着头走到他面前。族里的年轻人从我身边一个个走过，离开屋子。最后一个是克鲁，他看了我一眼，低着头，蠕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没关系。”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然后等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长老时，长老开口了：“特路莎，你和你的母亲长得真像。”
　　我惊讶地抬头。
　　长老目光很沉重，用命令的语气：“去海岸。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存在的意义不是看守石塔。等大火降临，你就去海岸。你要带着我族的血统活下去。”

　　好了，三言两语之后，我要做的已经不是等待死亡了，而是等到族人们都死去的时候，一个人去海岸边。
　　我茫然地点点头，感觉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这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一直没有给你。现在也到时候了。”长老递给我一个小纸包。
　　我接过，翻开一角，入目是暗沉的银色。
　　银手镯。和记忆里美丽闪亮的银色不一样，发黑，死气沉沉，更像一块铁疙瘩。

　　我抱着手镯回到屋子，心里觉得难受。
　　这个预示我能读懂。美丽的银手镯所代表的那些日子，将永远和我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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