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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对弈
马六儿轻轻敲了敲门,隔着门向胤禛回禀道:“四爷,楚穆来了。”
屋里传来一阵浑厚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马六儿推开门,让楚穆进了去。胤禛见人已来,便冲着马六儿挥了挥手,马六儿立马会意,关上门,退下了。
书房的正中央摆放着个一丈高左右的熏炉,熏炉的顶上单脚伫立着个白鹤。白鹤目视远方,有着腾空而起的架势。炉子里正燃着杜若熏香。相较于檀香,杜若要幽淡许多,也更清香许多。楚穆经过熏炉时,闻到了一缕淡淡雅雅的杜若香。他来到榻前,向胤禛请安道:“参见四爷。”
“免礼。”胤禛盘膝坐在暖榻上,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独自一人下着围棋。
棋面上,白子将黑子层层围绕,黑子犹如被困的野兽,艰难地延伸着四肢。黑子每移动一步,白子便紧紧跟随,将其圈禁在自己的禁地里,致使黑子怎么也逃不出白子围成的坚不可摧的牢笼。
胤禛举着黑子,仔仔细细地看着棋面,迟疑不定。
对于围棋,楚穆还略知一二。
上大学时,他宿舍里一个好哥们闲来无聊就喜欢下围棋和象棋,楚穆耳濡目染,再经由那哥们的悉心指导,他能同他那哥们对峙八九个回合。随着厮杀磨练,楚穆的棋艺随之也精进不少。
这不,楚穆正微微前倾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棋面看呢。
胤禛刚预备落下黑子,楚穆见落子不对,立马阻拦道:“放在这。”楚穆指着一处,示意胤禛落子。胤禛抬头,微蹙着眉,看着楚穆,“你不是不会下吗?”
楚穆当场哑然。他浑然忘却此刻自己是楚穆,而非张雷。真正的楚穆是不懂棋艺的。楚穆收回了手,局促地挠了挠头,对着正等自己解惑的胤禛道:“奴才……奴才见四爷喜欢下棋,就擅自偷偷学了来,好在四爷无聊时能陪四爷解解乏。”
胤禛审视着楚穆,见楚穆目光诚切,不似在说谎,便没再说什么了。他指了指炕桌对面的位置,对楚穆说:“陪我下一盘。”
楚穆在犹豫间坐到了暖榻上。
胤禛将盛黑子的棋盒递给了楚穆,“既然方才你命我落黑子,那就由你来执黑子。”
听罢胤禛道出那个“命”字,楚穆腾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抱拳,极为恭敬道:“奴才断断是不敢命令四爷的,方才不过是奴才胡言乱语,还请四爷宽恕。”
胤禛笑了一笑,道:“开始了。”
言语间,胤禛已将一枚白子置于适才楚穆指意的黑子的左边。当下,仅剩两粒白子便可将黑子全部团围住了。
楚穆挺直着腰板,盯着胤禛掷的那粒白子,仔细琢磨着。方才白子已将黑子逼入绝境,而楚穆一挥手,黑子虽有了些曙光,却也不过是个病入膏肓坐等被吃的局面。胤禛放的那粒白子,于黑子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前前后后皆无落子之地。楚穆捏着黑子,踌躇不决。即便毫无胜算的可能,可楚穆就是不认输。
身在棋局之中,楚穆只一股脑地想着该如何落子,该如何将黑子从白子结织的牢笼里挣脱出来,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
真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陡然,楚穆眼睛一亮,苦恼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盼到希冀的喜悦之色。他将被摩擦好几遍的黑子,轻快地搁在了棋盘右下角的一堆白子中间。胤禛见状,暗自点了点头,嘴角随之显现出了一点点笑意,他不慌不忙地从棋盒里取出一枚白子,搁在了黑子的上边,“想来个釜底抽薪?”
楚穆露出得意之色,他飞快地从棋盒里拿了一粒黑子,将其搁在了方才黑子的右上角,紧挨着胤禛白子的位置,“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希望骤显,黑子看到一束亮光迎面照来,将周遭漫无边际的黑暗打破。
胤禛深深看了楚穆一眼,楚穆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全然不知有人正打量着自己。俊朗的脸上带着孩童般干净明亮的笑容,而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同朝中那些历经世事的朝廷命官全然不同。
无论跟随自己多少年,历经多少明争暗斗、肮脏龌龊之事,他的那双眸子依旧是那样的纯净,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或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不曾有半分玷污。
而他们……
胤禛收起目光,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搁下了白子。
黑子虽重获希望,但仍难逃被杀的命运。
楚穆一番拼杀,不过是做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
胤禛一边拾棋子,一边赞叹道:“一盘早已注定孰胜孰负的棋,却被你生生延迟了有大半个时辰。不错。棋艺的确精进了不少。”
楚穆麻利地将黑子拾起,搁进了棋盒里,又为胤禛收拾白子,“四爷谬赞了。奴才不过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走了几步棋而已。”将棋盘拾掇妥当后,他又将侍婢呈上来的碧螺春递给了胤禛,“四爷的棋艺,奴才是望尘莫及。就算奴才学上个十年半载,也远远不及四爷的一二。”
胤禛的棋艺确实精湛,但也没楚穆说的那么好。刚才这盘棋本是个胜负已定的棋,只不过是楚穆不肯服输,才勉勉强强斗了三四个回合。倘若两人认认真真对弈,楚穆不掩盖自己的实力,胤禛未必会如此迅速地赢了楚穆。
胤禛也不再称赞来称赞去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而是徐徐抿了口茶,开门见山地问:“可查出了什么?”
听到胤禛的询问,楚穆即刻退后了一步,低着头,据实回禀着下午寻查的结果,“据奴才四方打探,察迩司的手中并无什么可值钱的家当。奴才估摸着他偿还不了欠国库的三万两银子。”
察迩司,正五品光禄寺少卿,欠银三万两。
胤禛抚摸着杯盖,心有旁骛地盯着地面,“他为何要借钱?”
楚穆颇为感慨地说:“同他接触的人都说他是位两袖清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迂官’。迂……乃迂腐之意。”
乍闻杯盏落桌声,楚穆情不自禁地抬头瞄了一眼,只见胤禛盘膝坐在暖榻上,若无其事地捻着一粒白子慢慢悠悠地摩挲着,不由继续道:“他有个远房亲戚名为赵远朝,是山东烟台一个小地方的霸王,本以为有个在京城里做官的亲戚便可在当地为非作歹、欺善扬恶。孰知,他打了知府的小舅子,被知府关押了起来。他的妻儿来京城找察大人,察大人不但置之不理,还连连说是赵远朝罪有应得,活该,气得赵远朝的妻儿哭着离开。还有他舅娘和邻居因为一头猪的事,闹到了府衙,被察大人知道了,察大人也没有理会。渐渐的,察大人家的亲戚都知道察大人为人正直不阿,也就不再与他有所走动了。求察大人办事的人,也逐渐没有了。五年前,察大人的娘亲突患肺痨,长年累月的缠绵在床榻上,单单一月的药钱就需三百多两,而察大人又是位有名的孝子,自然花了许多的钱。”
“短短几年,察大人便将所有的积蓄全都花光了。迫于无奈,察大人只好向亲戚好友借,他那些亲戚朋友要不就是让察大人为他们办事作为交换,要不就是推辞不借。无奈之下,他才向国库借了三万两银子。”楚穆顿了一顿,复又言之:“依照察大人一年一千八百两的俸禄,奴才琢磨着他是无法偿还了。”
稍稍犹豫了一瞬,楚穆略微踌躇地看着胤禛,小心翼翼道:“四爷,察大人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向国库挪借银子,要不就宽限他些时日吧?像他这样的忠臣,朝廷是不是应该待他仁慈一些?”
胤禛不语,只一味地把玩着手中的白子。须臾,他才将手里的白子放进了棋盒里,下了地。他背着手,靠近楚穆,审视了一番面前的人,反问道:“魏东亭效忠我大清一生,你觉得我是否也应该宽限他些时日?”
明明屋内暖和如春,可楚穆却感觉到一重又一重的寒意从四周蔓延过来,直逼着自己。楚穆深深低着头,似乎是为了避开胤禛那灼人的光芒,“魏大人的两个儿子确实不孝,但也并非是他们用尽了魏大人的所有积蓄。”
胤禛移开视线,缓慢地朝门走去,“做人做事就该干净利落。拖泥带水、瞻前顾后的怎能做成大事?”
胤禛站定,驻足远眺着院子左上角的描金镶玉玻璃绘四季花鸟图灯。在烛光的映照下,绢本上的图案越发的栩栩如生,左边一只喜鹊站在桃树横生而出的一根枝干上,翘首望着上方一朵洁白的云,另一边上的两只喜鹊正围着盛开的月季花喜眉笑眼地飞动着。
“魏东亭固然有错,可错却也不全在他一人身上。”能说的,不能说的话全都涌到了楚穆的嗓子眼里,堵着他难受,迫使着他不管不顾地全盘而出,“奴才知道这不是奴才该过问的,但奴才不愿四爷背负不近人情的骂名。今日即便四爷要责罚奴才,奴才也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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