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求偶记

　　凡京都酒楼，门前都扎有五彩迎宾楼门，唯有城北的白月楼与众不同，一进店门，便见一条长约百余步的主廊，南北天井两廊皆设小閤子①，有五座楼相连，皆为三层之高，楼与楼之间有飞桥与栏槛通连，或明或暗，珍珠门帘，锦绣门楣，规模甚是宏大，令两个从乡下来的孩子顿时都看傻了眼。

　　赵桧似乎很满意如此反应，面上笑意只增不减，直至酒楼伙计开口引路，呆愣中的高杏才回过神，跟随着大家一同进了中间楼层的小閤子。

　　閤子中的布置典雅精致，铺设锦绣四角褥垫，并设黄花梨案几，两两对坐。赵桧显然是白月楼的常客，熟谙其中路数，率先请高杏芊芊等人入座，这閤子可容十人之多，只是这格局……如今他们五人，若两两对坐，必有一人显得落寞。

　　夏语冰自然争抢着与她的桧哥哥对坐饮食，高杏又不愿留芊芊一人，所以最后，独坐的便剩下沉默寡言的苏似了。

　　苏似却也没懊恼，淡然入座。

　　眼看一切尘埃落定，赵桧便唤伙计上菜，少顷，杯盘鱼贯而入，先添注碗一副，用以饮酒，随即盘盏三副、果菜碟各五碟，水菜碗三五只，碗碟做工极为精良，而所点菜肴也都为本店精品。

　　即便菜肴琳琅精致，高杏也只对眼前肉香四溢的酱排骨最为在意。酱排骨是白月楼的招牌菜，就连厨艺了得的芊芊也是为了这道菜慕名而来。

　　“大家快趁热动筷吧。”赵桧见高杏盯着色泽诱人的排骨早已垂涎欲滴，开口笑道。

　　如同解除封印，高杏完全沉浸于对排骨的欲望世界里。

　　而一旁独坐的苏似像是没什么胃口，毫无动静，赵桧是主客，自然不会怠慢他请来的客人，他察言观色，提了装有美酒的注子，为他倒上一碗：“贤弟，为兄敬你，庆贺你身子复原。”

　　“似不敢当，似病刚好全，医者嘱托尚不能饮酒，望桧兄见谅。”苏似却不领情，谦和有礼地巧妙婉拒。

　　赵桧挑了挑眉，也不勉强，笑道：“既然如此，为兄就只好与小娘子们饮酒了，不过光饮酒没有助兴也无趣味……”赵桧又有了新主意，开门喊来伙计，附耳讲了几句。

　　不多会儿，便有雅乐与歌舞伎表演助兴，她们都是仙女一般的人物，身姿曼妙，歌声婉转，载歌载舞，偶尔上前换汤斟酒，奉上一些瓜果与香药为礼，高杏很高兴。

　　然而一旁的夏语冰板着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那名正围着赵桧送酒的女子，他们举止颇为亲密，仿若有什么特殊关系。

　　眼看那女子的身子贴得越来越近，夏语冰终于忍无可忍，上前猛地一把推开那女子，那女子顿时吓了一大跳，旁人也都惊呆了！

　　“低贱奴！不许你靠近桧哥哥！”夏语冰指着那名花容失色的女子骂道。

　　赵桧自懂事以来便喜欢流连花月场所，方才的情形在他看来是再寻常不过，夏语冰与他青梅竹马，理应明白他的为人，所以当夏语冰当众羞辱那名舞伎时，连他都一时措手不及，不过就在转瞬间，他扶起那名舞伎，安慰了几句并赠予银两，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冰妹妹，你方才想是过分了些。”赵桧以兄长的口吻指责道。

　　夏语冰嘟哝道：“本就是些低贱的奴婢，有什么资格在桧哥哥身边献媚。”

　　赵桧瞅了她一眼，叹气无奈道：“好好好，知道冰妹妹不高兴，这不是把她们赶走了吗？”

　　赵桧对于夏语冰，还是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宠爱的。

　　“抱歉，方才的助兴方式似有不对，反倒扫了大家的兴，大家继续，继续。”赵桧一方面安慰夏语冰，一方面招呼来宾，也是辛苦。

　　然而全都闷声不说话了，这顿饭想必也只有一心吃着排骨的高杏吃得最高兴吧。

　　最后走的时候，店家为表庆贺圣上千秋，送上了礼物，也算是意外之喜。

　　*

　　赵桧原想借助这顿饭局接近高杏，却都被夏语冰破坏了，不得不再从长计议。

　　高杏，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心思单纯的小娘子也会如此棘手。

　　“芊芊，方才阿似都没吃什么，他身子刚好，还虚着，能否请你回去下碗面给他？”回去的路上，高杏拉着芊芊悄声说。芊芊弯起了嘴角，“我以为你只顾着自己吃肉，别的全不在意呢。”这丫头，心里除了肉，想必只容得下苏似了。

　　芊芊朝左前方的苏似望了一眼，点头答应。

　　苏似这个书呆子，未能发现高杏与芊芊的谈话，却叫离得近的赵桧偷听得一清二楚，莫名惆怅，又伴随着不甘示弱。

　　回到国子监，苏似依旧回到宿舍读书，赵桧也一并随他回去，进了门，赵桧盘腿坐到苏似面前，笑道：“你家小娘子平日除了喜欢吃肉，可还有别的爱好？”

　　“没有。”苏似敷衍道，低头拿起一本尚未看完的《大学》。

　　“似贤弟为何要说那篦子是我买给冰儿的？”赵桧还是回到了正题。

　　苏似已经孜孜不倦，没再搭理他。

　　赵桧好似自言自语：“我从未见过如此细皮嫩肉的粗使丫头……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要她在这里做粗活也真是委屈了她……”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低不可闻，见苏似仍没反应，兴味索然，便走开了。

　　人一走，苏似从书背后露出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其中仿若有暗流涌动，也正在这时候，敲门声忽然响起。

　　苏似放下书，起身前去开门，见是高杏端着一碗面站在门口，他回头看了眼屋中的赵桧，几乎二话不说，拉着高杏就往外走，高杏还没开口，苏似便道：“你回屋收拾细软，即刻回楚州！”

　　高杏傻眼了，好端端的，阿似叫她回楚州做什么？

　　“高家来信，高老爷病了，即刻唤你回去。”为了让她离开这里，苏似不得不撒谎。

　　“爹爹病了？！”而她似乎也信了。

　　苏似看了她一眼，点头。

　　“可是……”此刻的高杏心中固然急切，但也不想扔下苏似一人……“爹爹的信呢？我想看看。”

　　苏似没想到她竟会起疑心，“你……看得懂吗？”直到浇了一盆冷水，高杏才泄气。

　　怪只怪她荒废了私塾，大字不识几个，之前写的家书几乎都是词不达意，何况她逃婚在外，爹爹的病，多半也是被她气出来的……

　　“可是……我不想嫁赵家那个芝麻脸瘸子……”倘若回去，恐怕又要面对现实。

　　“芝麻脸瘸子是谁？”在这艰难时刻，背后忽然多了一个人，两人同时回头，只见一脸玩世不恭的赵桧正向他们走来，“贤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即便小娘子是你的丫鬟，但也不能将她随意许配给人家啊！”

　　“不是的，赵公子误会了，阿似没有要将我许配给谁，是我爹，我爹他……”

　　“小杏的父亲病了，需要她回去照顾，能否请桧兄安排一下车马？”苏似打断了高杏，生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哦？如果小娘子有什么请求，在下定当义不容辞。”赵桧笑看突然满腹心事的高杏。

　　“那就有劳桧兄了。”言罢，苏似回宿舍了，没能吃上高杏端来的鸡蛋面。

　　高杏一脸苦大仇深，回屋收拾细软。

　　而突然听闻高杏即将回乡，芊芊着实吃了一惊：“你真的要走了吗？”

　　高杏落寞地点头，“芊芊，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并不是阿似的丫鬟，我爹是楚州知州，阿似是家中厨娘的儿子，这次随阿似上京，是为了逃婚……”

　　赵公子曾说朋友是无话不谈的，她不能再瞒芊芊了，于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芊芊了然于胸，也没有责怪，她早有怀疑，哪家丫鬟这般细皮嫩肉啊……

　　“你可有见过与你许亲的赵家公子？”

　　高杏摇头。

　　“那你如何得知那赵公子是个芝麻脸瘸子？”

　　高杏道：“阿似打听来的，他的消息定不会错。”

　　芊芊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如此想来，也是为了你下半生幸福……可你好不容易逃婚出来，若再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我也不想回去，可是爹爹的病……”高杏为难道。

　　芊芊这就糊涂了，既然当初选择逃婚，苏似也默许了，为何现在突然又要赶她回去？京城……赵家……芝麻脸瘸子……哪个赵家？

　　难道……

　　芊芊忽然眼前一亮，联系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似乎又说得通了。

　　高杏这个迟钝的丫头，还真是不明就里哇！

　　“小杏，那我问你，倘若那赵家公子并非芝麻脸瘸子，你可会嫁给他？”

　　“我……”高杏迟疑了。

　　“你不会。”芊芊替她回答了，“即便那赵家公子四肢健全，风度翩翩，你也不会嫁给他，因为你们未曾谋面，没有感情基础，比不得青梅竹马。”

　　高杏似懂非懂地看着芊芊，芊芊见她一脸茫然，不禁为她捏把汗，但也不敢断言，还是相信好事多磨。

　　“既然你爹病了，你就先回家一趟，若是赵家再来提亲，哎，毕竟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也推不得，除非那赵家主动退婚。”

　　既然芊芊也如此建议，高杏觉得无需再多顾虑，回家吧。

　　于是，她于前一晚收拾妥当，等待翌日清晨出发。

　　然而，隔日一早，她突然收到一封书信，来自楚州。她即刻打开来看，但识不得太多字，不过能认出那是爹爹的笔迹！

　　爹爹给她写信了！

　　高杏略显激动，即刻拽着信笺去找苏似，然而苏似早读去了，遇到偷懒的赵桧，她请赵桧帮忙看信的内容，赵桧告诉她，她爹爹的病情已经好转，无需挂怀，但对于逃婚一事他老人家仍然无法原谅，希望她在京城好自为之。

　　高杏就知道，爹爹无法原谅她，不过得知爹爹身子无恙，也就可以放心不走了。

　　“小娘子原来是逃婚上京的吗？”赵桧冷不丁发问。

　　高杏愣了下，她疏忽大意了，这是她的家书，提及的是她的家事，不该让赵桧帮她看的啊！

　　不过他们是朋友……应该也无大碍吧……

　　高杏想了想，点了头。

　　赵桧状似恍然大悟，道：“既然高老爷身子无恙，小娘子还是留在京城为好。”

　　高杏点头，便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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