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女国医

　　天地一片血红……
　　义姁一个人，像是一匹孤单的野马，连目标都没有，就这么茫然的走着走着。惊惶的感觉，像海水一般袭来，将她淹没。明明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可那种捉摸不到又无边无际的恐惧，却像穿透了每个毛孔一般，渗进皮肤，渗入她的血脉、骨髓……
　　义姁害怕得蹲下身来，将头埋进膝盖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不过七岁，在她的记忆里，她一直是被翁娘保护得很好的花朵，就算犯错事了，也没捱过几次打，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恐惧和痛苦。
　　“囡囡……我的囡囡啊……”
　　阿娘的声音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那么轻、那么悠远、模糊、飘渺……
　　义姁缓缓抬起头来，却依旧是一片雾蒙蒙的血红色，不见人影。
　　可是，她却听得真切，那就是阿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呼唤她。
　　义姁站起来，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始奔跑，只觉得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
　　突然，她的脚下一空，她竟然悬在空中，随之便飞快的落了下去！
　　“啊——”
　　义姁惊醒过来，一睁眼便看到阿娘正趴在自己床头睡着，脸色憔悴，发间银丝似乎也多了几分。
　　看到母亲，那种源自于母爱的安全感涌来，义姁瞬时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之前那渗透身体的寒冷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娘……”
　　一声轻唤，义姁似乎已是透支了全部的体力，自己竟然虚弱至此吗？
　　听到女儿微弱的呼声，袁氏迷迷糊糊抬起头来，看到女儿醒来，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呆住了。随后猛地反应过来，朝屋外大喊：“当家的，囡囡醒了，囡囡醒了！”
　　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义忠晏推门而入，眸子里满是关切。他快步走到义姁的床畔，先是仔仔细细地俯身检查了她一番，然后才小心关切地问她：“囡囡，你渴么？”
　　义姁微微点点头，她的确很渴，只觉得自己的唇舌都好像长了一层硬壳，可她连伸舌头舔嘴唇的力气都没有。身上痛，但是又不是特别痛，只是闷闷的，从胸口蔓延开，四肢都酸了，想动却动不了。
　　袁氏立即舀了一碗水过来，义忠晏也不急着给她喝，只用小勺子先沾了点，给她润了润嗓子。
　　只这么一点点水，义姁就舒服地深深出了口气。
　　见女儿抿唇了，义忠晏这才试着慢慢给她喂了几口水，义姁越喝越想喝，可是义忠晏却将碗递回给袁氏。
　　“你三天没喝水了，胃受不了，可不能急着喝，就先喝这一点吧。”虽然心疼女儿，但他也知道，现在喝太多水下去，怕是要出毛病的。
　　渴了许久的人，好不容易沾到水了，却不让喝个痛快，自己还没力气去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杯拿走，这无疑是很残忍的。
　　义姁无力说话，只得撇着嘴，一脸的委屈，看得义忠晏的心软又疼。
　　“嘭”地一声巨响，打断了屋中沉闷的气氛，原来是义纵冲了进来。
　　袁氏惊得手中的碗都掉落在地上了，当即便气道：“你这混子，明明知道你姐伤着，弄这么大响动作甚，吓死人了！”
　　义纵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向床上的义姁，飞快地跑到她床畔，“阿姐醒了？”他慌慌张张地看向义姁，瞬间笑起来，可是眼泪却在那晶莹的眸子里打转转，“真的醒了，太好了！”
　　义姁没办法说话，只能眨了眨眼。
　　义纵傻笑着说：“刚刚睡梦中听见阿娘在喊我姐醒了，我还以为是做梦来着，没想到是真的，太好了！阿爹，我姐肯定会大好的吧！”
　　义忠晏点点头：“嗯，醒来便要喝水，腹脏应没有重伤。”说罢，又看向袁氏道，“先清粥养一天再进食荤腥。”
　　袁氏应道：“知道了，鱼汤可喝得？”
　　“排便后再喝吧。”
　　“好。”袁氏放心下来，自己男人的医术，她是无比清楚的。莫说在这蒲坂城中，就算整个大汉朝，怕是也没几人能比肩的。她蹲下身收拾摔碎的陶碗碎片，一边收拾一边说，“一会儿我去薅几把嫩的铁苋菜来，掺在粥里煮吧？”
　　袁氏虽然不懂药理，但是日常做饭都是她来，有时候义忠晏挖到能食用的药材，只要新鲜不贵的，她也会常常拿来做点小菜给孩子们改善伙食。这铁苋菜有清热解毒，收敛止血的功效。义姁现在的状况不适合直接喝药，混着粥食喝下去，更有利于她的恢复。
　　义忠晏给义姁掖了掖被子，“也好。”
　　看着为自己操心的父母弟弟，义姁身上的暖意越来越浓了，困意又一次袭来，但这一次，她不感觉到害怕，只觉得踏实。这是一种极致的放松，只有家人才能带给她的安全感，她又睡着了。
　　义纵看到她闭上了眼睛，担心地指着她说：“阿爹，我姐……”
　　“嘘……让她睡会儿，没事的。”义忠晏示意他安静。
　　义纵连忙闭紧嘴巴点头，袁氏也收拾好了碎碗，一家三口悄悄退出义姁的房间。
　　次日一早，义姁刚醒，袁氏便端了一早就煨好的粥来喂她。
　　袁氏熬的粥，先把米炒脆了，再敲碎，又掺了一点点烤干的麦叶进去，味道清香，掩盖了铁苋菜的苦味，为了女儿的身体，她还特意放了几勺蜜糖。
　　义姁一尝到这粥，之前不觉得有多饥饿的肠胃，被这滋味一勾，顿时咕噜噜响了起来。袁氏心疼地看着女儿，又不敢让她多吃，只能一边喂一边劝道：“慢点，别急。”
　　义忠晏从屋外走进来，看着义姁已经在小口吃粥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
　　“能进食了就好，下午可以试着坐坐。”义忠晏说罢，接过袁氏手里的粥碗，亲自给女儿喂食。
　　“嗯，好。”义姁咽下一口粥，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阿翁……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手中的勺子一顿，滴了一滴粥落在义姁腮边，义忠晏轻轻地用手指帮她拭去，然后缓缓搅动着清粥，说道：“囡囡错了。”
　　错了？仿佛一记重拳砸在义姁的心口上，她咬着唇，牢牢地对上父亲的眼睛，心中百味陈杂，眼圈忽地一红，撇着嘴强行忍住眼泪，“阿翁，我错在哪里？她的脸色，体温明明都……”
　　义忠晏微微一叹息:“我的囡囡自然不会诊错病……你是错在诊人上。”
　　“诊人？”义姁越发疑惑了，“阿翁，我不懂。”
　　看着女儿委屈的表情，义忠晏也很是不忍，但也知道，若不告诉她一些道理，只怕是以后会吃更大的亏。
　　义忠晏缓缓将目光挪向别处，缓缓说道：“你可见过阿翁上赶着给人治病？”
　　义姁轻轻摇摇头。
　　“人啊，总是有这种习性。上赶着的不珍惜，不重视，反倒是苦苦求来的，花了大代价换来的，才会重视尊重，珍惜。尤其我们医者，通常和一个巫字联系在一起，治未病换来的，却通常是恐惧甚至污蔑。”
　　义忠宴幽幽地看向屋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天灰蒙蒙的，没有太阳。院子里的草药只能阴干，这样晒出来的草药，是不够好的……
　　人也是这样，总藏着躲着，见不得光，也是不够好的……
　　有那么一瞬间，义忠晏忽然想把义家的身世告诉义姁，但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呢？当个缩头乌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平平安安。
　　义姁一直以为阿翁收钱，是怕阎王爷教训，原来不仅仅是这么简答……
　　她的思绪，一时间有些乱，像无数的丝线缠绕在脑海中，让她惶惑、徘徊，这中感觉很不好，可是她又没有办法解脱这些丝线的包围。
　　“阿翁，可是……为医者，不是应该仁心仁德么？”
　　“呵，仁心仁德……”义忠晏冷然地笑笑，“仁心仁德自然是对的，但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他伸出大手覆上女儿的头，“我的囡囡是学医的奇才，四岁就会中药歌，六岁就能熟记上百方剂，八岁就会观色识病……”
　　听到父亲的表扬，义姁心情好了许多，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只可惜啊……”义忠宴心疼地看着她，“为什么是个女娃呢？”
　　“女娃怎么了？”义姁不服气地撅起嘴。
　　“女娃啊……女娃在这个世道，很多事都不能做。”义忠晏长叹一口气，“还是等你弟弟长大了，学了医术，来保护你吧。”
　　“为什么？”义姁问。
　　“什么为什么？”义忠晏愣了一怔。
　　“阿翁，为什么我什么都不能做？还要等弟弟来保护？”义姁微微嘟起嘴倨傲地辩驳道，“仅仅因为我是女娃就不能学医吗？这不公平！”
　　义忠晏双眼微微阖目 ，告慰道：“是不公平……阿翁有心想让你学医，可是又怕你学医。你个女娃沾了巫医的名声，以后还怎么嫁人？”
　　“嫁人？”义姁瞪大了双眼，不屑地道：“我才不稀罕那事儿呢，我觉得能和翁娘弟弟在一起就很幸福了，干嘛还要找个男人来伺候？
　　”
　　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哪来这么些个刺儿话？义忠晏好笑地道：“你现在不懂事，等你再大一些，懂事了，若再说这话，阿翁便教你。”
　　“我现在就懂事了的。谁说女儿家就要人保护了？若我足够强大，也可以保护自己！这不比等着人来保护更好吗？阿弟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天天都守在我身边啊。”
　　“可是……”
　　“阿翁……”义姁忍痛，调动全身的力气坐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义忠晏，“阿翁，我不想成为阿弟的负累，事事都需要他的照拂。我希望，我也能成为阿弟的助力，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我毕竟，是姐姐，我比他大。”
　　“你这丫头……”义忠晏微微一怔，这丫头似乎比自己了解的要更懂事。
　　于是，他试探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样变强，怎么样成为阿弟的助力？”
　　义姁抿着唇，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义姁咽了下口水，鼓起勇气道：“阿翁，我要念书。”
　　“什么？”义忠晏睁大了眼睛，“丫头，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吗？”
　　“我知道！”义姁继续笃定淡然地说，“我要像阿弟一样，去学堂，上学！我要识字，我还要跟着阿翁学医，我还要看很多很多的医书……阿翁，阿弟不喜欢学医，可我喜欢啊！也许，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像华佗、像扁鹊、想很多很多厉害的医生一样，给好多好多的人治病，写好多好多厉害的医书！”
　　义姁说得激动，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是那双眸子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阿翁……我不要做普普通通的女娃，我不要！”
　　看着女儿眼中的星火，义忠晏只觉得脉管里的血液开始激烈地奔流起来，他从未有过这样豪情畅快的感觉。
　　“哈哈哈——”义忠晏忘形的笑起来，“好好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不愧是我义家的后人！囡囡，阿翁答应你，等你大好了，便送你去学堂！”
　　“真的？！”义姁激动得有些无措。
　　“自然是真的。”义忠晏温柔地看着女儿，心里溢满了自豪和温柔，却又隐隐有些酸楚，“阿翁答应你，只是，这条路，会很难走啊。”
　　“我不怕！”义姁仰起头，自信满满，“阿翁还要教我学医！”
　　“当然要教。”
　　义姁开心地笑起来，两颗小梨涡远远地，仿佛盛满了蜜糖。她想了想，举起小手，伸出右手小指：“阿翁和囡囡拉钩，不许耍赖！”
　　看着那只白嫩如芦苇杆般小手指，义忠晏笑起来，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他伸出手指，勾住那一截柔夷，无比认真笃定地说道：“阿翁说到做到，绝对不耍赖！以后，不仅仅送你上学，还要把我毕生所学医术，全都传授给你。”
　　斜阳昏照，灰尘轻舞的旧屋中，一大一小两只手，牢牢地钩在一起，轻轻晃动，盖章、击掌，立下了父女之间，最坚定的誓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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