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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风起
九州烽火起苍茫,从今莫道江南春。
承恩公夫人王氏,也就是我的舅母,进宫面圣的第二日便病倒了。
宫中遣专为侍奉养心殿的太医院院判王承入侍谢府,但王夫人的病情还是数日无起色。几日后,皇帝与金陵王亲临谢府探疾。
谢邵琦与房选茶晤于别室,我则与舅母在房中叙话。
炕桌上搁着她绣着一半的额帕,我落座后告诉她不必拘束,便如往日母亲在时。一边长篇大套地谈着家务事,动起手来用缎子为她另裁了一幅抹额,舅母自己也拿起额帕继续刺绣。
我许久没有动手做针线上的事,又一面与她说话,几乎扎了手。我笑道,“让舅母每日在这房中足不出户,也是闷坏了。”
舅母笑笑,轻叹道:“我是没什么,就是可惜万岁赏下的那些名贵药材,都喂了它。”带着针套的手指遥遥指了指房中摆设的蔷薇古桩。
我道:“这也没什么,宫中人少,各地进供的药材却不少,何况前几年父亲卧病,断断少不了这些的。而王承开的方子,也不是顶名贵的。朕宫里有年前长白山进供的一支老参,说已有两百年光景了,明日便拿来舅母收着。”
“万岁隆恩。”舅母谢道,然而转眼间她眉间又有忧色。
我问道:“舅母可是有所想?朕若能办到,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舅母放下针线,起身朝我欠身行礼,我忙扶住她,道:“这是作什么,今日就咱们两人,还如此见外吗?”
她这才坐了,向我道:“万岁宽厚。但臣妾心中这件事,于国家社稷是不当的,只是臣妾一介女流,不懂这些。又是做母亲的……”她说到这里,眼眶已然红了,忙拿帕子擦了擦,才向我致歉道:“臣妾失态。”
她继续道:“臣妾那雅姐儿,也是个命苦的。与惠王世子成婚七年无所出,臣妾前日听邵琦说,雅姐儿与王世子夫妻不睦,竟至于郁郁成疾。”舅母顿了顿,才继续道,“臣妾嫁入谢家,已经三十余年,膝下只有琦哥儿和雅姐儿两个,今日惠王府的事,必然是不成了,望万岁看在亲戚份上,能留住雅姐儿一命,若能作庶人平静余生,臣妾等感激不尽。”
舅母言毕,又起身欲拜,我忙扶住她,安慰道:“舅母放心。朕原先不知邵雅表姐与世子夫妻不幸至此。否则早便令谢家与惠王府和离。朕已遣人请世子与表姐上京探病,此番表姐回来,待问清楚了,定没有让她再回江南的道理。将来另择一佳婿,让表姐风光大嫁了便是。舅母万万宽心。”
我心想,原来惠王府与一向低调的谢家也有此过节。舅舅、舅母都是极疼爱儿女的,恐怕罅隙已久,只是碍于皇家脸面故久隐不发。
回宫的马车上,我见房选手中多了一把折扇。
房选向我道:“这是方才表兄所赠。”
我听闻房选称谢邵琦为表兄,不由一愣。才道:“你又白白拿人东西。”
房选看似心情极好,笑道:“哪里有的事,我前日得一把件,上好的羊脂玉,只是我素不喜那些东西,便予了表兄了。他拿着极合适。”
我本也一笑而过,但口中却不自觉问道:“你是哪里得的?”
说完,我心里便一顿。那厢房选已敛起笑意,淡淡问我:“万岁自不会不知,何必问我。”
一句话丢回来,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房选所指,是锦衣卫。臣工谁家纳妾,今早起在院子里吟了什么诗,昨日得了一架多高的插屏……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锦衣卫监视不到的。
因此我并没有接话。无需解释。
直过了半晌,卤簿大驾暂停。我对房选道,“你出去,你去乘马。”
我没有再看房选脸色,忽然车帘一起,我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朱色蟒袍的一角。
再次起驾的时,我命人打起御车车帘,只余下明黄色纱帘。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纱帘之后,旖旎的明黄色隐隐绰绰,笼盖着少女清艳的面容。只是皇帝脸上的表情一贯地端庄与肃穆,昭然天家威严。
不远处,朱红色的皇城宫墙已可见。大道两旁未设遮幕,御林军持械严阵以待。京城百姓设香案于道路两边,跪迎圣驾。
整条天街,蒸腾着香料与阳光的气味。
御驾之前,静鞭声起。
我的车驾边,簇拥着上百着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中有一人一马,朱衣蟒袍,玉带翼善冠。他的脊梁笔挺清瘦,姿态清贵。
天王房选。
这日之后,我与房选的关系重又落入冰点。
养心殿东侧的勤肃殿,是我与内阁自靖宁二十五年来固定的议事地点。
此处殿阁陈设简朴,不论春夏秋冬,皆数把交椅、几张书案而已。
勤肃殿最大的特点,是四面房梁上都挂着匾额。东西两侧分别挂着“勤政敦仁”、“俭诚爱民”,是父亲手书。南北两侧分别挂着“仁和正平”、“亲贤克己”,是我两年前所书。
此时,我坐在勤肃殿正中的案后,案下交椅上依位次分别坐着内阁首辅钱之孝、次辅杨箕、阁臣宋顾庭。
杨箕将一封奏折放入怀恩手执的漆盘中,怀恩奉之齐眉,呈至我案前。而杨箕向我道:“万岁,这是两江盐政所上之本,今岁盐收比去年少了三成。票拟恭请万岁钦差监察御史巡按两江,至于原来的盐政,宜革职代办。然而朱批上却只道:知道了。臣等愚钝,不知上意。”
杨箕身着官服,年已七十余岁的他精神矍铄,吐音洪畅。
这本折子是房选看的。这本折子原是在我案上,我看了便让怀恩拿给房选。我原意便是留中,房选看了也就写了“知道了”三字,但他是不能留中的,于是就发回了内阁。
原来盐收的事,历朝历代都有藩王从中牟利。对于那些在外的王爷,本来不过是钱的问题,朝廷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今年,惠王却在两江捞得狠了。本来这样的事可以管一管,但惠王所谋何止盐收。眼下也不宜打草惊蛇,自然不能大办此事。
于是我一叹,道:“先生们有所不知,说来惭愧,这是朕家事啊。”
杨箕略一沉吟,即道:“万岁,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臣以为万岁虽优容天王,天王却如此对待臣下票拟,这批答之权实在……”杨箕与我所想并非一事。
我一笑,平静道:“朕给天王批答之权,原来以为诸阁老是认同的。先前天王未入养心殿批答时,尚有折子送到他面前,如今诸阁老却不愿意了呢?”我虽然是笑,话语中却透出阵阵寒意。
闻言,杨箕离座,俯身叩首。我先时并不阻止,待他跪定才起身扶起颤颤巍巍的杨箕。钱之孝、宋顾庭也离座。
抬手,“先生们坐。”我说道,我的声音不辨喜怒。
“朕并无责怪之意。诸位先生愿意交好天王,天王与群臣和睦,自然是朕所乐见。只是,杨先生说得好,家事是家事,国事是国事。天王是亲王之首、吏部天官,也是朕之夫君。而各位是朝廷肱骨、国家栋梁,生民命之所系,同心合力才是社稷之福。许多事,朕都知道,并非不想管,而是为全局计,不能管。”
我这一席话说的恳切。与内阁的对峙中,房选所代表的其实是我。但我并不要房选与内阁永远对立,也不要他们永远一致。我一直所想达到的,是一种平衡的状态。为此,我愿意尊重内阁,也愿意放权房选。作为皇帝统揽大全难免有失,控制群臣也不能赖一人之力。我依靠房选、内阁来平衡朝堂、控制百官,并使决策上的失误减少,政令更为通达。
至于党争,从我知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宫、言两党的争斗从靖宁二十年开始,如烽火一般蔓延了整整七年,经久不息。好容易我登基,算是结束了宫言两党之争。但随即,朝堂上新的党争又起。
我渐渐明白:党争是永远不可能结束的。而优秀的君主,懂得利用党争。
我登基之后,靖宁末年两党的平衡被打破,宫臣一家独大。所以我提拔房选,天王开府仪同三司。房选有了自己的臣僚,又有皇帝的扶持,平衡才慢慢回归。父亲也曾做过类似的事,当年柴纬书便是开国元勋,其一党被清算,多累及陪伴父亲打天下的哪些臣僚。一时清流得势,言官横行,才有了我的设坐,以及“廷杖”事件,打压言官与清流。
想要朝堂平稳,我别无选择。
唯有平衡。
当时说完,我对阁臣们一笑,“方才先生们说到哪里?”
钱先生脸色不变,轻咳一声,“陛下,是盐政的事。”
我淡淡望着钱先生,道:“这本折子朕原意是留中的。因为此案中所涉,是朕家事,朕意在放一放。”
钱先生这才开朗,道:“原来陛下早有所知,是臣等驽钝了。”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先生们也不必自谦,此‘多行不义必自毙’故事,且静观其变罢。”
说完,我四下一望,只见宋顾庭正若有所思。
当日夜里,我独坐批折。内臣怀梁等侍立一旁。休息之时,我便与怀梁、清荷、清莲等人说笑。怀梁虽不同于怀恩游刃于朝堂政事上的机警,但他平素侍奉我却是极其尽心的。其细心程度比清荷、清莲等内人也有过之而无不足。我于茶、香并无偏好,于是前殿每一日的茶水、香药都是怀梁与御奉太医等商议后,依据我身体状况与时令配置的。
这日饮金坛雀舌。
我身边的清莲是个性跳脱的姑娘,她虽入宫多年,却并未被深宫苦捱减去少女的可爱之处,反倒有几分真性情。若说清荷是我所信任的,清莲便是我喜爱的。她是尚宫局司言司的掌言内人,与清荷同级,但不过挂职而已,只贴身侍奉于御前。怀梁进茶,清莲笑盈盈地说:“吴先生这盏茶真是香远益清,妾等也同沐恩泽。”
怀梁本姓吴,故清莲称他吴先生。宫灯的火光里清莲脸上神采颇美,我向她道:“你若喜欢,让吴内臣取了给你便是,朕还少你几两茶喝么?”
“妾虽喜欢,但吴先生也不给呀。恐怕真给了妾喝,也没这样的香气。只有万岁这样本来就有香气的女子,才能让这茶叶有这样的芳香。”清莲回道。
我怪了一声:“你这姑娘,如今竟惯会奉承了。要让韦尚宫好生管住你的嘴才是。”
清莲作了个鬼脸,“这可不是妾说的,是吴先生说的呢。”
我讶然,望向怀梁,他十分恭谨且又温和,垂眸答道:“万岁心怀宽广,自然亘古有天香。饮用香茶,也是取相得益彰之意。臣并非唐突清莲姑娘,只是在臣眼中,寻常女子自然与万岁不同。”
听了怀梁之语,我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道:“内臣你……何时也学会郑厂臣那般说嘴。”怀恩本姓郑,又在司礼监供事,这里郑厂臣便是他。
闻言,怀梁也不过一笑:“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那厢清荷也道:“吴先生的确尽心,妾虽在司饰司当值,巾栉、膏沐、器玩之事本是分内事。而见识过吴先生前殿的香药配制,才知自愧技不如人。便是如今万岁身下的坐垫,也不知用了多少心思。”
我的确觉得今日的坐垫与往日不同,或者说,每一日都是不同的。便问道:“哦?这坐垫里是什么?”
怀梁答道:“回万岁,御座垫中是茶叶与香药。用的是……”
我突然想起一事,打断他:“对了,说起这坐垫,朕突然想起一事。西暖阁的椅子,为什么不置坐垫呢?”
闻言,怀梁一愣。他微微蹙眉,继而道:“回万岁,本来是设坐垫的。但殿下说,他执笔之时需保持清醒,若用坐垫恐生困倦之意,故而命人撤去不用。”
我想了想,吩咐道:“他生来体寒,再过半个月也有秋意了,你便以换季为由,为他设一个薄一些的坐垫罢。”
怀梁恭谨答是,再不多作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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