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难从

　　虽然穆靖书曾经和聂凡生说过，百里青衣这般能在家主争夺明枪暗箭的厮杀中笑到最后的，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聂凡生也知道百里青衣之死必有蹊跷；堂堂百里府家主竟在而立之年服毒自尽，留下遗书一封声称这一生曾对不起一人，遂以死谢罪，望众人不要追查此事。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可却又让人无从下手深究。死者本人都说了不要追查，旁人又如何多管闲事？况且这天下希望他死的人多得是。只是连累了谢云书，昔日鲜衣怒马被人艳羡的年少英才，落得如今丧家之犬一般的下场。
　　可聂凡生从没有想过百里青衣竟然诈尸？！
　　是的，在她看来，百里青衣现在的样子就是诈尸，因为他完全是僵尸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人形可言？聂凡生曾经在武林大会的时候跟随穆靖书远远看过百里青衣一眼，虽然此人生得很是不讨她的喜欢，可毕竟还是有着一副好皮囊的。五官端的是英俊，眉眼之间却是满满的阴鸷，即使是笑着，也让人看一眼都不禁心中一凛。
　　当然这是魑魅这样有文化的人的形容，聂凡生对百里青衣很是嗤之以鼻，眉头一皱嫌恶地评价了一句“长得就一肚子坏水的样”。
　　聂凡生咬牙忍着肩上伤口的痛，在这小小的逼仄空间里与百里青衣周旋。方才她叫出那一声“百里青衣”时，他竟然半点反应没有，嘴里一直含混不清嘟囔着“要百里家的血——”整个人似是疯魔，若不是聂凡生识得他，定会真的将他当成哪只月圆之夜出来吸人血的僵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聂凡生倚在在房间角落里喘着粗气，看着百里青衣动作笨拙地朝她跑过来，手掌一翻，不禁眉头深锁。
　　这已经是最后一把千红刀了，若此时再找不到机会将他制住，自己今日怕是要葬身此地。她觉得肩上和身上其他被百里青衣抓破的地方剧痛难忍，再拖下去只怕自己不是被百里青衣咬死而是被疼死。
　　“僵尸”百里青衣似乎失去了武功，有的只是一身不可思议的好像使不尽的蛮力。力道从来都不是聂凡生擅长的，更何况百里青衣已先发制人，聂凡生明白此刻自己是命悬一线，能不能活下来在此一搏！她在被百里青衣碰到的一瞬间一矮身，从他腋下滑出去，随即手掌握拳大拇指伸出，用尽全力在他太阳穴位置狠狠一击，百里青衣一声惨叫。聂凡生一击得手立刻一记扫腿将百里青衣放倒，千红刀如长虹贯日直直将百里青衣的手钉在了墙上，让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聂凡生借机飞身窜出这个四面密封的房间，一路几乎脚不沾地摸出地宫，还不忘顺手将地宫的入口关上。
　　百里家此刻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天，聂凡生小心翼翼在层层亭台楼阁间穿行，只觉得浑身上下痛的如万蚁噬心，好几次脚步打飘险些踏空掉下去。
　　百里寒衣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啊，这样子挖地三尺地搜查，若是她再慢一分，估计今夜就出不了百里府了。
　　聂凡生这么想着一时疏忽了脚下，一脚踩偏只听清脆的一声“啪”，恰好寻到房下的百里寒衣还未抬头便已一枚暗器出手。若是平时，百里寒衣这等功夫，射出的暗器在她眼里简直和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孩子朝她丢石头一样可笑，可偏偏此时她身受重伤甚至神志已经开始有些混乱，这枚暗器便又准又狠扎进了她的后心。
　　聂凡生当即半跪在地，吐出一口血来，百里寒衣乘胜追击，连着几枚暗器打出，聂凡生拼着命一记手刀扫出几片瓦堪堪挡住，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烟雾弹往地上一掷，百里寒衣迅速跃上屋顶，却发现来人已不见了踪影。

　　聂凡生完全是凭着感觉摸回客栈的，她的视线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四肢发硬，看到熟悉的那一抹白衣时再也支撑不住，直直栽了下去。
　　正在院子里与谢云书对弈的穆靖书岂会不知百里府今夜的动静，只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聂凡生会伤成这般。起初一股血腥味飘至之时，穆靖书还当是玄渊又来添乱，再近一点才发觉不对，来人气息虚浮，脚步飘忽，脚下力道深浅不一，显然是受了严重的伤危在旦夕，最关键的是，这气息他闻了近十年，至死都不会忘——此人分明就是聂凡生！
　　他惊愕地刚站起身，就见半空中落下一个人，几乎是本能地，他一个闪身过去，在落地的前一秒接住了聂凡生。
　　堂堂云中观的大宗主，江湖人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竟然在接住聂凡生的那一刻险些颤抖地抱不住她。穆靖书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是空白的，怀里的这个人，她的身体这么冷，全身都被血浸透了，脸色惨白得像今夜冷冷的月光，下唇因为疼痛已被咬烂，还在一个劲往外渗着血，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薄薄的宣纸，一阵风过来都能被扯破。
　　枉他平日里被人视为天神一般无所不能，如今面对聂凡生，倒是完全懵了傻了。
　　“你愣着做什么？！再抱着她在这里呆一会就真的回天乏术了！”谢云书情急之下竟冲着穆靖书吼了出来，这一吼倒是把穆靖书吼醒了，他抱着聂凡生飞身回房，连门都来不及推，撞破了好几扇，满地狼藉。这动静惊得翠翠也披上外衣赶过来，在看到这般死气沉沉的聂凡生吓得后险些直接晕过去。
　　穆靖书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沉着冷静的云中观大宗主，可是连翠翠都能清楚地看见，他揭开聂凡生衣衫后颤抖而僵硬的指尖。伴随而来的，还有瞬间暴涨压得人呼吸都困难的浓烈杀气。
　　翠翠在看到伤口的那一瞬间捂住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眼泪如泉涌；谢云书也看见了，但是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将翠翠揽进自己怀里。
　　无关礼节，只是因为……他不忍心。
　　聂凡生身上的大伤口并不算多，可是每一处都是触目惊心，有几处伤口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白骨和内里的脉络，皮肉外翻，明显是被什么抓的，且那伤口已变成黑色，更甚者已溃烂发绿，如同腐尸；最严重的是肩头，不是抓痕，是被如同野兽一般的东西撕咬开来，血肉模糊……
　　谢云书只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也难怪一向性情寡淡的穆靖书此时杀气震天，更何况伤的这个人，是聂凡生……。
　　穆靖书的武学造诣江湖人尽皆知，而此刻谢云书却呆呆看着他以气将随身配的软剑震裂，硬是现场做出了一套银针，长短粗细不一。双手如有神助，下指如飞，聂凡生在这眨眼之间被他扎成了一个针筒。
　　谢云书想，他的医术，当是不在百里悬壶之下的。
　　伤口的血渐渐止住了，穆靖书见状一把将聂凡生拉坐起来，连点气海百会涌泉劳宫膻中几大要穴，开始不要命的用内力逼出聂凡生身上的尸毒。
　　尸毒是哪里来的，聂凡生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有尸毒？这些问题他现在统统没空去理会，他要的，是聂凡生平安无事。
　　极精纯的内力入体，聂凡生昏迷之中只觉得周身一阵暖流流转，那种腐骨蚀心的痛也渐渐缓解，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泉里，宁静安逸。
　　直到穆靖书全身被汗浸透了，聂凡生身上的尸毒才算清干净。他抱着脸色依旧惨白但好歹身体不再冰冷的聂凡生，伸手帮她拨开了黏在两唇之间的湿发，面上依旧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只是眼神间，却满满都是温情。
　　将聂凡生的伤口包扎好，小心地替她盖上被子。穆靖书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轻轻洒了一些粉末在地上化成水的尸毒上，只听“嗤”的一声，腾起一阵白烟，再看时，地面已了无痕迹。他对着翠翠一颔首，道：“劳烦翠姑娘照顾一下阿生，本座和谢公子有话说。”

　　谢云书自然是知道穆靖书想说什么的，他刚一出门，便笃定地开口：“聂姑娘的伤，除了后心的流星镖是百里寒衣的暗器之外，其他伤痕并非百里家人所致。”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不会是百里寒衣三兄弟。”
　　穆靖书周身泛着冷意，吐字间都叫人生畏。“本座自然知道，她的伤必是百里青衣所致。只是那毒并非尸毒。而是未成气候的——”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谢云书一眼，复才缓缓道来：“血煞掌。”
　　血煞掌？！
　　谢云书瞪大了眼，那不是……那不是百里青衣纹在身上百里家世代守护的武学秘籍吗？！
　　百里青衣真的没有死！
　　可是……这百里家世代守护的秘籍，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穆靖书冷笑地看着谢云书，“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怀疑本座，你真当天下人都跟你们百里家的人一般有那个闲情逸致去挑拨别人吗？莫要太抬举自己，在本座面前，你们连给生生提鞋都不配！”
　　谢云书被斥得心虚了一下，穆靖书继续说：“如此蠢钝愚忠，真不枉百里青衣千挑万选选中你。你可知这血煞掌要如何练成？”谢云书摇头，“以全身精血养着万蛊之王，蛊王由小长大，所需精血会越来越多，每长大一分，体内毒性加深一分，直到最后变成人皮骷髅便是弹尽粮绝，蛊王也穷途末路，在体内死去，徒留这至毒根深蒂固残留在身体中。此时则需要至亲之血，来重获新生。而这新血，自是功力越深厚的人来的越好。”
　　谢云书第一次听到穆靖书色厉内荏一口气说这么长串话，呆若木鸡。他想起穆靖书说过的话，想起当初尚年幼的百里青衣看着他说“你是我的弟弟”，想起所有人骂他是私生子婢女的孩子时百里青衣愠怒的模样，想起百里青衣死前让他出狱后一定要去地宫将他的尸体偷出来将秘籍传承下去，想起从前种种……原来，真的从一开始，他就是百里家百里青衣养的棋子，为的，就是将他血祭的这一天！教他习武，将他送上山修行，让他继承百里家……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百里青衣这个通天的阴谋！
　　此生曾对不起一人，遂以死谢罪。
　　原来……原来这竟不是掩人耳目的幌子，那个人分明就是他！而百里青衣竟然到最后都不愿放过他？！
　　人心何其可怖？谢云书想起自己为之不齿对兄长的小小怀疑，突然觉得他的整个人生都是一场笑话。他分不清那些让他感动的瞬间，分不清由年少持续至今对兄长的尊敬，分不清当初对他说“你并不低贱”的人，究竟有没有过一分，是真心觉得——你是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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