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盲人和蛇

作者:紫蔓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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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7 章


      冉冉再来的时候,却是袅袅婷婷一个妙人。
      她头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露出光洁圆润的额头。
      “冉冉你……?”
      她掩唇窃喜:“嗯,人家好了。”
      “你呢,跟那小公子入港了没?……啊,我忘记了,你这个样子,怕是还不敢跟那小子挑明自己是条狐狸吧?呵呵呵呵……”
      什么叫小人得志,我算是领会了。
      我领着她去拜会了胡九。她见礼时,羞答答忸怩作态,看了着实可笑。
      冉冉很快与阿九他们熟识了,四人整日在一起饮酒,喝茶,下棋。
      一日,顾二悄悄问我:“冉冉姑娘身体无恙吧?手怎地那么凉。”
      啊?这大蛇的手伸得倒是长。
      “昨日下棋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凉丝丝的,非比寻常啊。”
      “啊!”他想起什么似的,握拳一击手掌。
      “晓白的手是什么样子的啊?一定是小而软的吧?温温的。”他噙着一丝笑,满脸徜徉。
      “……”
      “腕子上带只金镶玉的镯子一定相宜。”
      “……”
      “三九天生不生冻疮?我家有北疆来的上好药膏。”
      “……”
      “蓄不蓄指甲?哦,应该是不留的。”
      “……”
      他一壁说着,那双骨节匀称的手如一只觅食的小兔,凭空摸索着、逡巡着,一点一点凑过来。
      我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忙把毛茸茸的前爪攥在胸前,跳下竹榻,跑开了。
      “你喜欢什么玉料,白玉还是碧玉?”他爽朗地笑着,朝我叫道:“为什么老躲着我啊?晓白。”
      我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洞府,蜷成一团,将头缩在蓬松的尾巴下面。
      心跳的很快,耳朵里咚咚作响。胸中有种复杂的滋味淤起来、酿起来,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我胡思乱想了一夜,天大亮的时候,我理了理毛,往摘星崖走去。
      推开胡阿九的柴门,顾二正在当院梳洗,只穿着雪白的里衣,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听出我的声音,略微红了脸,便要往屋里摸去。
      “顾二,”我叫住他,“你来。”
      “你不是好奇我的相貌吗,蹲下,我给你摸摸。”
      顾二一怔,循声慢吞吞地走过来,蹲下身子,却迟迟不见他伸出手。
      “那个,我随便说说的,晓白你不必介意。”他挠挠头。
      我不做声,半响,伸出爪子碰碰他的手指,“你看,其实我是狐狸。”
      他的手微微一缩,却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讷讷地说道:“我知道,守一兄早就告诉我了。我……”
      “有的事他不知道。你被山贼劫持,也是我设的计。故而,你并不欠我什么。”
      他垂下头:“我明白。”
      “害你受了这番折磨,我很过意不去,不敢求你原谅。”
      我瞥见他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蚯蚓一般缠绕着暗红的疤痕,有些触目。
      “我会补偿你。”我垂下了眼皮,说道。
      顾二想了一会子,叹了口气,从脖颈里拽出根红色夹金丝的细绳,丝绳的那头是个锦囊,锦囊上绣着蝌蚪般的符咒。
      他倒出一颗桂圆核般大小的珠子,摊在掌心,发着淡淡的金光,时而扁时而圆。宛如荷叶上的水珠一般,微微颤动。
      “你是为着这个吧?”他问。
      “我早就知道此物不同寻常。生母去世后,我彻夜哭泣,父亲将这锦囊挂在我脖子里。从此,周围的人待我和颜悦色,有求必应。就连家母的脸色,也比以前和缓多了。我原以为他们是怜惜我失去了生母。直到有天,我听到了母亲和父亲的谈话。原来,从我生母被买进门作妾,到我的出生,都是在他们的计划中。顾家需要使用这颗珠子,可相应地也要付出代价,我便是为此而生。”
      我虽早已推测出个七七八八,可是听他这番诉说,心仍旧很疼。
      做狐和做人,到底哪个好呢?单单从他的讲述,我便感受到这深重的伤痛和无奈。换作是我,我的家人到底不会这样算计我。
      “守一兄说你们是异类,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的家人、下人,当面待我很亲厚,一转过身,他们难免生出几分忌惮和厌弃。我目不能视,心却是清明。外界盛传我是顾家的砥柱,大哥也因此颇有郁结。他不知其中利害,处心积虑要谋夺这颗妖珠也在预料中。”
      想来那日被困在柳林中,便是顾家老大搞的鬼。
      他唇边噙着一丝淡然的苦笑。我疑心他早已将这沉重的心事暗自咀嚼了无数遍,其中蕴含的险恶、阴暗都参透了。
      “你若有用,便拿去。我们顾家没有这个东西,也好。”他将锦囊递过来。
      “你不恨他们吗?”
      “呵呵呵,”他奇怪地笑了笑:“想恨来着。可日日听到他们对我笑的那么和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即便心知是一时片刻的,也恨不起来。”
      “这颗珠子凝聚了很深的怨恨,你肯放弃倒是好事。”我说。
      可是,他的父兄能够应准吗?
      “白荃,”他定定地用那双雾蒙蒙的茶色眸子对着我。明知道他瞧不见,还是一阵心悸,不由得垂下眼。
      “我会记得你的,一辈子。”
      他什么都明白。我们已经给他摊了牌,此生是不会再见的了。
      眼中泛起一丝潮意,这种酸胀的感觉很不舒服。我使劲眨眨眼,又努力将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才觉着略好受些。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摸我毛茸茸的脑袋。我想躲开,可还是忍住了。他的手心微凉、柔软,力道也很轻柔,我仰起头微微眯起眼。
      再睁开时,他已经离去。那个锦囊此刻端端正正地挂在我颈子上,滑稽地垂到脚边。
      “啧啧,此去今后可难再碰到了,不后悔吗?”胡九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
      “不后悔。”我笑着托起那颗金丹对着太阳瞧了瞧。虽然过了百年,它仍旧被滋养得很好。感应到我的气息,如炸裂的金珠一般,宝光飞溅。
      遇见了,又如何?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欢喜。人妖殊途,总难同归。
      胡九摇了摇头,俯身将我头上的毛揉得凌凌乱乱。
      顾瑷用了早饭便要启程,胡九送他下山。我送他们到那座长长的吊桥边上。一桥凌空飞度,不过百步,连接的却是两个世界。他今日一旦跨过去,日后再难寻到此处。
      他会如常娶亲生子,过完一个寻常人的一生。日后想起这段交集,也许会依旧好看地笑着,然后摇摇头。人间说书的本子常有这种事情,他们自嘲地管这叫作“南柯一梦”。
      山风呼啸,这座由古藤和木板结成的吊桥却是纹丝不动。顾瑷立在桥头,衣角被风吹得猎猎有声,一丝乱发被风掠到他唇边。
      “保重!”他郑重朝我一揖,面色凄然,“二位若不嫌弃,得空请一定到寒舍小住。”
      一旁的胡九也闷闷不乐,这几月他俩起居饮食都在一处,早就生出了深厚的情谊。若不是我催得紧,他是很乐意顾二在这里常住。我虽不防备他,可被人知道了底细还是多少觉得不自在。
      “顾郎,后会无期。”我凑过去,轻轻蹭了蹭他的衣角。
      他留下又会怎样呢?我从未想过。“人生不相逢,动如参与商”,倘若不小心遇见了,终归是求不得,不如匆匆一晤,桥归桥、路归路。
      山势渐合,两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缓缓转过一个弯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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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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