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夏目京都帐

　　日悬高空，时过八时，校门通道两侧的学生拉响礼炮，宣告文化祭开始。
　　中村松子挽着京极薰，左手提一竹篮，随京极薰的步伐慢慢游览，脸上挂着回忆的笑容。两人不急于寻找夏目，她们知道夏目此时一定很忙，这时候去反而会打扰到他。
　　微风习习，吹拂枝叶轻摆，偶尔刮过稍强的风带来丝丝凉意，中村松子惬意地闭上眼，感受春之气息与母校的回忆。
　　“松子。”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唤她姓名，那温和声色一同从前，中村松子急切地张望四周，神色慌张，却没有找到眼底那抹身影。
　　“松子，怎么了？”京极薰察觉到女儿的异常，担忧代替了愉悦。
　　中村松子摇摇头安抚地笑了笑，继续带着母亲游览，介绍着多年不见的校园，偶尔兴起参加文化祭的活动，买来纪念品和吃食就放置竹篮中，全然不见之前的慌乱。
　　在她身后的青树下走出个温润青年，一身整净制服与他人无异，身形稍瘦肤色偏白，茶色短发服贴垂下散在一双清亮黑眸上。
　　而眸中色彩，是淡漠哀伤。
　　“学长，请问您可以来帮忙吗？”思绪被打断，青年略带讶异地回头，看到一个清秀少年，浅褐脑袋上顶着的三色猫，正用极其诡异的眼神盯着他。
　　少年愣了一会儿，顺着青年视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猫咪抱在怀中，“这是我家的猫。”
　　“你不是妖怪。”青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诶？”少年再次愣神。
　　见状，青年又补充道：“我是妖怪，这只猫也是妖怪，可你不是妖怪。”
　　风夹杂着樱花瓣卷过，消瘦少年怀抱三色猫，面向枝干独自立于树下，制服衣角被风扬起，身形单薄而弱不禁风，却又如君子竹般坚韧。他浅笑着似是与人交谈甚欢，而后呆愣住像是遇到难题不知如何回答。
　　时光好似静止，但觉岁月姣好。
　　只是……
　　少年这才发现周围人怪异的眼神，与幼年时亲戚们的眼神如出一辙。
　　他抿唇不言，转眼却又展颜，笑靥如冬阳暖化寒霜，温暖而让人安心。
　　“打扰了。”青年目送少年道别离开，目光流转到远处，长叹。
　　他早已知晓，现在这样的未来，只是眷恋那已经触及的温暖。
　　不愿放手。

　　初夏时节，阳光明媚而不炽热，偌大的校园里人群熙熙攘攘，无论是学生或是教授、甚至是白发苍苍的参观老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享受这美好的祭典。
　　学生会驻地里忙得不可开交，文化祭大小事务全权交由他们处理，虽是忙碌至极，而每个人都面带笑意，同样沉浸在文化祭中。
　　夏目抱着两叠纸箱，小心地避开拥挤人群，将东西送至目的地，在对方感谢声中又匆匆赶回驻地。他在货物堆前驻足歇息，为下次搬运蓄力。
　　汗水顺着他脸庞的轮廓滑下，落在早已被浸透的衣衫上，衬衫紧贴显露出他消瘦的身子，纤细得不堪一击，却又暗藏着一股力量，支持他完成所想之事，如他所愿。
　　“夏目。”
　　听闻身后有人唤他，回头看去是领着一袋饮料犒劳大家的源笠雅，正笑着递给他一瓶绿茶。
　　夏目道了声谢谢，接过饮料便仰头喝着，无几，饮尽。
　　源笠雅就一直看着他，待他喝完瓶中水，才开口:“夏目，你先去休息吧，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了。”
　　闻声，夏目停下动作，转头看了眼堆积成山的材料，面露忧色，“但是……”
　　“你还不相信我么？”源笠雅又递去水，善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享受京大的文化祭吧，新生。”
　　“是！”夏目绽开笑颜，灿烂若夏花，耀眼得让他的视线一阵恍惚。
　　他不止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那个叫夏目贵志的少年，并且不自禁地接近，然后尽所能地照顾。
　　只是因为他报道时是自己负责的？或者是了解到他曾失去父母的同情？再者是初见时那抹干净而纯粹的笑？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恍然间，夏目怀抱着他家的猫咪，已经走远。
　　两个相似的会互相排斥，而两个截然相反的人则会互相吸引。
　　夏目是个温柔的人，包容所有对他的伤害，如水一般澄澈，无论经历过怎样的事，总是一尘不染，笑得温暖。
　　源笠雅的脸色黯淡了几分，稍稍带有失落与无能为力。
　　所以，会被他吸引的自己，是那么不堪。
　　永远以笑脸伪装，决不委付真心，为确保自己而伤害别人。
　　他也想像夏目一样，成为温柔的人，但他做不到，过往的一切让他畏惧，从而只能选择逃避。
　　一直到夏目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源笠雅才回过身，上下打量着自己接下来的任务，有些苦恼地挠挠头，分配完饮料开始工作。
　　“好沉！夏目那家伙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哪来那么多力气……”他颇为吃力地运送材料，送达时手臂竟微微发颤，他边往回走边无奈地自言自语着，“啊，看来真是年纪大了……”
　　声音融化在热闹的祭典中，风再次拂起，吹散了繁叶，扬起了涟漪。

　　晴空之下，微风吹拂，扬起满地落叶，翩然若起舞；草坪之上，少年独立，仰望舒卷云团，如此宁静。
　　碎发飘动，覆在眉间，本应年少展轻狂的他却是面若冰霜，黑眸犹如一潭死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衣角被风带动，羸弱的身体上隐约能见着道道瘀痕，然而他的表情，仿佛对自己的伤势全然不知。
　　风渐渐停了，少年流连地张望四周，而后离开草坪，穿过几条街道，停在一座矮小房屋前。
　　他抬起手，准备推门而入，然而在指尖触及咖色门板之前，刺耳的玻璃破碎声，骤然响起。
　　少年瞬间停顿下来，收回手，耳畔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辱骂与争吵，以及此起彼伏的摔砸东西的声音。他唇际紧抿，强忍着，似乎下一刻就会爆发。
　　但他没有。
　　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年，眼底深埋着厌恶与隐忍。
　　他走到房屋角落，矮下身抱住自己，把头埋在怀中，想要隔绝男人的怒吼与母亲的哭泣，但那些所不愿听到的，源源不断地穿入耳中，刺激着他的神经。
　　而为了克制自己的冲动，他只能回想着母亲哭着哀求他，不要反抗他的父亲，即使母亲自己，被那个男人打骂——他并不承认那是他父亲。
　　嘈杂的声音渐渐停歇，男人怒气冲冲地踹开门，骂骂咧咧地离开街道，往不远处的了居酒屋走去。
　　少年一直盯着他，目光冰冷地犹如在看一只死去的蝼蚁。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视线中，他才默默起身，入屋。
　　“我回来了。”入目是满地狼藉，伤痕累累的母亲跪在地上收拾残局。
　　“欢迎回来。”母亲抬起头，对他笑着，即使牵动了伤口也不变温柔笑容。
　　少年上前去扶起母亲，让她坐下，然后娴熟地打扫着，而后到里屋取来伤药，小心地为母亲上药。
　　“为什么要一直忍耐着。”少年语气淡漠，但不难听出那难以抑制的怒气，这样的场面从他记事起，不知上演过多少次，而这句话，他也不知问过多少遍。
　　但永远只得到一个答案。
　　“因为有个人，她也曾受到伤害，甚至是所有人都排斥她，但她从不反抗与报复，只是笑笑的离开。”母亲的话语中流露出怀念，目光迷离，回忆着那人的笑容音貌，“与她相比，我要幸运的多，至少还有你在我身边。”
　　少年沉默了，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不知道要如何劝说，最终也只是顺从母亲的意愿。
　　日子总会变化的，他如是说服自己。
　　然而半月之后，出现在他们母子面前的人，为他的生活带来了变化，但，并不是件好事。
　　那个令他深恶痛绝的男人，留下了三百万的债务，不知逃去了哪里——那个男人不但酗酒，还沾染上了赌博。
　　让他更无法接受的是，母亲竟然承担了债务，而且承担债务的理由依旧是原来那副说辞。
　　那天，少年第一次与母亲争吵，愤然离去。
　　他跑到那片草坪上，侧卧而下，任凭草叶刮在脸上微微发疼，便枕着手臂望着天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平静下来。
　　草坪上的那棵树，像是有灵性般，落下叶片轻抚过少年熟睡着的脸。
　　不知不觉，待他再次醒来，已是晚阳坠天、华灯初上。不似正午的耀眼，阳光分外柔和，均匀撒在天地间，是一种暖人的橘黄色，为行人铺出一条归家路。
　　少年缓缓起身，静静靠着树干，往着家的方向，不知所想。片刻，他沐浴着金光之下，穿过街道，又停在矮小房屋前，毫无踯躅得，扣门而入。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迎接他的，依旧是母亲温柔的笑容。
　　或是羞愧，或是委屈，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出，少年下意识地捂脸，抹去突兀出现的水渍，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母亲拥住他，才大梦初醒般在母亲怀中哭泣。无论痛苦愤怒，这数年间抑制的情感和因不甘而咽下的眼泪，在这一刻卸下所有伪装，倾泻而出。
　　往后的生活依然继续，相较以前更为宁静，负债让日子变得忙碌而又充实，至少，不会那么压抑。
　　在那之后，他随了母亲的姓，既是安慰母亲，又意在抛弃过去。
　　虽然，过去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抛弃。
　　每当少年望向母亲时，都会收到令人温暖的笑容，渐渐的，他开始理解母亲坚持的理由，虽然只是稍稍有所感悟。
　　母亲时不时向他讲述那个人的故事，每到结尾总是感叹一句，“可惜当时年轻，不懂她，最后没能成为朋友。”
　　尽管言语不能描绘出一个人的形象，但可以为一个人定义。长久以来的倾听，让少年对那个人定义了一组反义词:不温柔、温柔。
　　行为不温柔却给予人温暖，一种隐晦的，不愿言明的温柔。
　　听到后面，他甚至也在可惜，为什么自己没有遇上这样的人。若是让他遇上了，一定不会错过。
　　因为自己与母亲不同，从不是个温柔的人。
　　辍学三年，他与母亲早已不为债务奔波，生活已然改变，但还是熬不过母亲的要求，重新拾起学业。
　　好在眉目清秀，显得年轻，看起来与他人无甚年纪差距。直到现在，他也常为此感到庆幸。
　　源笠雅放下最后一份货物，将其他事务交代清楚，独自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俯身低头，任由冰凉的水冲洗着。
　　五月天还稍显凉意，他很快就旋紧开关，狠狠地抹了把脸，冷水刺激下眸底微微发红。
　　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啊……果然是因为夏目的缘故吗……
　　如果遇上了温柔的人，一定不会错过。
　　不远处的少年正向他挥手示意，那个半路折回来帮忙的孩子，正笑得温柔。他从心底升起暖意，不自觉上前。
　　阳光投射而下，感受其中，分外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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