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第一部完)

作者:appre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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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次日清晨,孟丽君如平日一般,早起先到后花园里练剑。她身为武将之后,自小便跟从父亲习练武艺,各式兵器之中,最喜长剑,一套“随风舞柳”剑法,已然颇有火候。然而女孩儿家,气力终归不如男子,功夫到底如何,她倒并不在意,只当是强健体魄。至于兵法,她自小便深感兴趣,虽然爹爹曾经嘲笑道:“女孩儿家学甚么兵法,又上不得战场,难道将来要出奇制胜、约束丈夫不成?”她却不以为意,自知是心之所好,说甚么也放不下。孟士元见她喜欢,心下也是高兴的,便将古往今来的战例,加上他自己的亲身经历,细细说与她听,一一剖析,不料她实是奇才,不但举一反三,更能自出机杼,发前人所未想,抒一己之独见,令孟士元大为惊叹。

      舞过一阵剑之后,孟丽君回到幽芳阁。才至窗前,便听得阁内传来低低的吟诵声,于是停住脚步,听了一会,原来是苏映雪正在吟诵元稹的三首《遣悲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诵罢又是细细一声长叹。孟丽君不觉好笑,掀帘进去,说道:“雪妹读书呢,可当真好兴致。”苏映雪见她进来,忙放下书,接过她手里长剑,拿去挂好,又倒了一杯茶递过来,这才说道:“不过闲着没事,翻了翻《唐诗三百首》,倒教小姐笑话了。不过这三首《遣悲怀》,写得可当真情真意切,令人好生感动。”孟丽君喝过茶,说道:“我素日里叫你多读几本书,你总推说女儿家识得几个字就成,不用学甚么诗词歌赋,今日倒读起唐诗来。不过你毕竟读诗读得少,才会喜欢这样的东西。”

      苏映雪奇道:“难道这诗竟不好么?小姐,你快给我讲讲。”孟丽君说这话原是为引起她兴致,当下不紧不慢地说道:“若说诗文本身,倒也罢了,字面上的情分总是有的,看上去倒好似这元微之如何眷顾旧情一般。只是雪妹你可知道,当初那韦氏才死不久,元稹便新娶了继室,便在韦氏之前,也还有崔莺莺等一干人等,可见其风流本性。你想,这么一个人,便纵然偶尔思念一下从前的亡妻,又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呢?依我看,他写这几首诗,只怕不是为了单纯悼念亡妻,一来是为卖弄才学,二来呢,倒是为了刻意表现出他的这一番‘思念’之情,说到底为的是营造他自己‘重情重义’的名声。”略停了停,又道:“雪妹你再想,若你是他的妻子韦氏,你是宁愿生前夫婿对你体贴爱护呢,还是宁可死后他为你‘营奠复营斋’、再假惺惺地悼亡几句呢?这韦氏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甚么没见过?未必稀罕这‘营奠’‘营斋’的虚荣。说甚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依我说倒不如反问一句:‘何须终夜长开眼,若得平生曾展眉’!”

      苏映雪张大嘴怔怔地听着,在心底念了几遍“何须终夜长开眼,若得平生曾展眉”,又想了半晌,才道:“小姐说得有理,若是我,自然希望生前夫妻恩爱和睦,人死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清?”

      孟丽君听她这么说,反倒有些好笑,待要取笑几句,又素知她脸皮子薄,经不起玩笑,于是轻咳一声,正色道:“雪妹,将‘韶阳’取来,焚香,我要弹琴。”苏映雪话一出口便知不妥,脸上早飞起两朵红云,连耳根也羞得通红,不敢抬头,生怕小姐取笑,听到吩咐便如同大赦一般,忙点上熏香,又从墙上取下七弦琴来。

      那七弦琴名“韶阳”,乃是孟氏父女亲手所制,以上好梧桐木为面、辛木作底、千里马尾为弦,用鹿角霜磨粉调入大漆,反复十数次漆成。其音刚劲雄浑,虽非极品,比不上府中收藏的另几具名琴,因是亲手所制,孟丽君最为喜欢。

      琴音响起,却是一首金戈铁马一般的《关山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戌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声为变徵之音,慷慨激昂,铿锵有力。那《关山月》一曲本来甚短,但孟丽君早发觉其起句与结句音律大半相同,只最后数音之别,倘稍加改动,便可使曲调首尾相连,较之原曲,胜在周而复始,声声不息、回环不止。她一面弹奏,一颗心却飞到万里之外,将一首短曲翻来覆去弹了数十遍,胸中一股激荡之意才略略平和,于是止住乐声。

      抬眼见荣兰立在跟前,面带急色,便问道:“怎么了?”荣兰已来了一会,不敢打搅她琴音,于是立在跟前等,听她发问,忙回道:“前几日那位城东林公子又来了,和叔对他说我们老爷出征,府上女眷不便待客,林公子却说,他遣人打探得我家老爷的消息,特来通禀小姐。苏夫人不敢做主,请小姐拿个主意,见是不见。”

      孟丽君精神一振,说道:“见,当然见。吩咐下去,将林公子引入‘正气轩’,好生招待,我随后就到。”荣兰依令去了。

      孟丽君想起一事,取出药囊,那日去青龙镇前检查药囊之时,她便瞧见了那付治疗头痛的药方,后来却一直没想起来,今日正好抄录一份,交了给林公子。

      苏映雪一面服侍孟丽君换过衣衫,一面犹疑道:“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孟丽君道:“我知你要说甚么,你放心。我是何等样人,那林公子若心存不轨,我自然瞧得出,倒要他来得去不得。”苏映雪叹道:“正是这话,那日我瞧这林公子一双眼睛都在小姐身上,只怕到如今还未回魂呢。他与我家原无甚瓜葛,何以老爷出征才不过两日,他便立时探得消息,特地赶上门来禀告小姐?若只是讨好小姐,那也罢了,倘有歹意,却不可不防。小姐心中自然早有主意,我不过白说一句。”当下随孟丽君一同来到“正气轩”。

      却说林修贤自那日从孟府回转之后,一颗心便似不在己身,当真是茶不思、饭不想,翻来覆去地便只念着那一道倩影。林员外夫妇只这一子,见他如此,心疼不已,便待厚起老脸,亲自上门再次提亲,偏他又死活不许,只得遣了心腹家人,日夜候在孟府门外打探情形。谁料才过得两日,便听得孟提督接了圣旨,前往贵州平定叛军,林修贤心念一动,当即令人紧跟其后,随时将消息传来。他倒并无他意,只盼能借此机会,再见那天人一般的孟小姐一面。

      这里宾主一会面,孟丽君吩咐丫鬟奉上好茶,开口问道:“听下人说林世兄探得我爹爹消息,小女子这里多谢费心了。请问林世兄,家父现在哪里?前方军情如何?”林修贤见她一双明如秋水的眼波向自己瞧来,不知怎地,心头一抖,不敢相接,避开她目光,只觉呼吸也困难了,好容易才答道:“据……据在下家人探得消息,孟提督及三万军马已到文州,正在赶往安顺的途中,听说……五万叛军包围安顺已近十天,孟提督想必是去解安顺之围的。”暗暗埋怨自己无用,原本一心奢望着能再见孟小姐一面,到头来她望着自己,自己反倒不敢抬头看她了。

      孟丽君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含糊,立时便知他所知也有限,不过爹爹才走两日,他一介书生,平素两耳不闻窗外事,仓促之间能探得这些已然不易。便不再问前方之事,说道:“世兄适才提及三万军马,家父久未上阵,我知他手头只有一万平日操练的兵马,却不知另外两万从何而来?”林修贤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忙道:“小姐可知卫焕卫总兵其人?他原本镇守镇南关,这两万军马正是他的部属。听说朝廷的旨意,便是敕令孟大人为平叛主帅、卫总兵为副将,将两处兵马合为一支。”

      孟丽君自然早听说过卫焕之名,知他向与父亲交好,其人能征善战,素有威名,有他为副,可以略略放心了。站起身子,对林修贤裣衽一礼,林修贤大惊,想要伸手扶住她,却又不敢,急道:“小姐有话只管吩咐,在下无有不从。何须……何须行此大礼,教在下如何受得起!”

      孟丽君正色道:“丽君这是谢过林世兄亲临报讯之情,但此话若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世兄知道,家父领军平叛在外,现今府里就只我一个女子及一众下人。男女有别,论理今日本不该延请林世兄入内说话,但丽君心忧父亲,只得事急从权。然此事可一而不可再,否则于你我两家的清名有碍。再者世兄身份尊贵,丽君何敢劳动大驾。若日后再有家父消息,可否烦请遣一家人,将消息传与门房孟和,丽君感激不尽。”

      听得这话,林修贤立时涨红了脸,他如何不知自己此时上门于礼不妥,说得好听些,是急人之难、雪中送炭,说得难听些,便有携恩以胁、落井下石之嫌。虽然自己并无歹意,但若说完全出于一片好意,不图任何回报,那也未必,自知多少暗存了一份私心。此事日后难免落人口舌,自己的名声倒也罢了,然若玷污了孟小姐的清名令誉,那便百死莫赎了。见孟小姐神情凛然,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端方有礼,于重要之处轻轻一点,便令人悚然而止,仰慕之心愈胜,更增几分敬佩,暗道:“孟小姐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她既肯纡尊降贵接见于我,又待之以礼,那是瞧得起我,我自当报答。我一介凡夫俗子,爹爹本欲亲自登门提亲,我却自知配她不上,不敢存此奢望。但凡能为她尽得一份心力,我自然欢喜无限。”当下回了一礼,说道:“小姐所言极是,在下一切从命。”

      孟丽君从袖里取出方才抄录好的药方,说道:“这是依家父吩咐抄送给林世兄的药方,这几日家中事忙,未能遣人送至府上。”苏映雪从她手中接过药方,递给林修贤。林修贤连忙称谢,接过药方,想到这是孟小姐亲手所写、亲自赠送,心中一甜,折好后郑重放入怀中。虽然不舍,也知该当告辞,又想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面,不由再向她痴痴望上一眼,心中暗叹一声,终于告辞离去。

      孟丽君见到林修贤临去那一瞥,眼光杂合着仰慕、尊重、不舍、遗憾等种种神情,不由微微一动,想起自上次起就萦绕心头的一个问题,等林修贤走得远了,才向随侍一旁的叶蓉娘问道:“蓉姨,这林公子一直偷偷瞧着我,待我看他时,他又不看我了。难道我脸上有花么?还是外头的人都是这样的?”叶蓉娘微微一笑,心道:“小姐虽然绝顶聪明,毕竟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情。”说道:“何止是有花呢,小姐的容貌更胜夫人当年。二十年前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国色无双,如今小姐若说是‘天下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天下间的男子,见了小姐,只怕都是这般的模样。”

      孟丽君听得将信将疑,她虽知自己容貌甚美,但向来不放在心上,加上从不出门,素日所见的人也有限,闺房“幽芳阁”里,只有一众丫鬟仆妇,青年小厮只能候在二门以外,等闲见不得一面,而出外的这几日,又是易容改装之后,自然不曾见有人对她这般神魂颠倒过,更不觉得自己的美貌有何值得赞叹仰慕之处。听了叶蓉娘的话语,秀眉微蹙,道:“都是因为这副皮囊么?岂不闻‘沧海桑田、红颜白发’的道理?佛家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论再如何倾国倾城的绝色,终有容颜黯淡之日。以貌识人,以色侍人,断无长久之理。”叶蓉娘心道:“话虽如此,可天下间,又有几人能看得破呢?年轻女孩儿,谁不希望自己生得美貌些?只有小姐,生就如花似玉般的容颜,偏偏毫不在意。”却闭口不言。

      孟丽君原也只是随口一问,忆起林修贤方才的话语,虽然语焉不详,到底聊胜于无。想起爹爹的书房里挂了一张地形图,此次叛乱一起,他便积极打探军情,在地图上作出相应标记,若不曾随军带走,倒可过去瞧瞧。嘱咐叶蓉娘几句,自己一人来到书房。

      才进书房,便瞧见墙上挂了一张巨大的地图,将整整一面墙壁占去。那是爹爹十数年来四处游历得来的心血,绘有云南、贵州、四川三省的详细地形。想是因为地图太大,携带不便,才没能随军带走。地图上以红线标明朝廷军队、蓝线标明叛军所在,看右下角小字注释,乃是五日前的兵力分布。孟丽君自小就和爹爹一起画图布阵,读这一张地形图自然不在话下。见那地图标示,叛军八月初三攻陷贵阳,八日包围安顺,距今正是十日。安顺城内只有万余守军,以一万余人力抗五万之众,能敌住十日,已然不易。

      孟丽君细看地图,推测两军行止,慢慢地心中断言道:“不对,爹爹决不是去解安顺之围。他经过文州,看似去解安顺之围,实则意图反攻贵阳。此举甚是冒险,然而一旦成功,进可攻、退可守,更令围攻安顺的叛军腹背受敌,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妙则妙矣,只是太过冒险,若被敌人识出,可就麻烦了。但爹爹是何等样人,他既行此着,想必料定敌方将领不能识破此计,应是有惊无险。”再要往后推测,图上资料不全,却是无从可知。

      果然如她所料,三日之后,差去打探消息的孟平飞鸽传书:孟提督于前一日收复贵阳,安顺之围自然解去。经此一捷,朝廷军队士气大增,更遏制住叛军节节进逼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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