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集

　　“还是老样子。”米莉亚低声说。
　　这是她回到故乡的第三天。镇子上一直下着雨。房子已经破败不堪，外墙粉刷的油漆早已剥落露出红色砖头，有些地方碎成了粉末。屋顶上长着杂草，甚至还有瘦弱的小树。烟囱早就堵塞了，倒是房顶破了个洞，二楼的楼板也在同样的位置塌掉了，成了个天然的通风口，顺便承接天降的甘霖。玻璃不知道碎了多少年，只剩下漆黑锈蚀的骨架；米莉亚用报纸把窗户糊上，却很快又被雨水浸湿，破裂，寒风夹着雨水钻进来。
　　壁炉架上留着一个很旧很旧落满灰尘的镜框。米莉亚伸手把它取下来，用围裙角抹去玻璃上的灰泥，露出一张退色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们都还年轻，微笑着，对着镜头挥手的动作定格下来，一直留在这个镜框里。
　　米莉亚的手指拂过照片最中央那个女人的脸。她的头发在黑白照片里看不出颜色，大概是棕色的吧，也许是红色。她颧骨高耸，明眸皓齿，笑得灿烂。身穿一条胸前有丝带和花边的深色棉布裙子。
　　“这裙子……”
　　米莉亚低头，看着自己身上与照片中一模一样的衣裙。旧，但很干净，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

　　雨还是没有要停的意思。第四天，米莉亚又一次浑身湿透地醒来。康奇塔老奶奶的旧房子四处漏雨，在这里她找不到一个可以干爽地入睡的地方。
　　但这是她唯一可以安身的地方。其它那些房子，要么锁头锈死无法进入，要么朽坏不堪成为危房。
　　“到处都是这样了……”她抬起空洞无神的眼睛。自从走出蒙着厚厚灰泥、绿色和红色的木质门窗和“欢迎来到灰星镇”的浮雕连同墙壁一起在许多年前就被刷成灰白的火车站起，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这副样子。
　　残破，肮脏，被杂草占据。
　　米莉亚打着伞走出房子。她小时候踏过无数次，夏天里蹚水玩耍、冬天里在积雪上写法语单词的青石板路面早已破碎，肆意生长的树根挤得那些碎片凹凸不平。
　　她本期待着镇上还能有抱守残年的老人，可是即使她每天都在镇上冒着雨四处走动，也从未遇到过什么人形的东西。
　　过了这许多年，终于归乡的我，大概是灰星镇上唯一的活人了吧——米莉亚这样想着，看周围的景物更觉得凄凉。

　　米莉亚向着镇子的东边走去。
　　在喷泉旁有座漂亮的洋房，那是迪兰家的旧宅。米莉亚离开的时候迪兰先生刚刚结婚，他的妻子是个娇小的金发女人，蓝色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美丽。
　　不晓得他们后来怎样了。米莉亚小心地跨过一个树桩，移开视线避过喷泉里破碎的天使和女神雕塑。
　　“我离开了太久，现在回来已经迟了。他们多少年前就该搬走了才对。”她自言自语着，“已经太迟了……”
　　走近迪兰家的房子，米莉亚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镇上其他地方要好很多。窗户还有玻璃，里面还挂了窗帘。门尽管破旧但是看起来还算干净。屋顶也长着杂草和小树，但还没有坍塌，仍然完整。只是院子的栅栏已经东倒西歪，里面已经成了野草的天下，当年迪兰先生种下的花已经难觅踪影。
　　看起来就像还有人住在这房子里一样。
　　废弃城镇有时候会成为艺术家或者穷苦人之类的家伙的容身之所。米莉亚猜想这里也一样。
　　“……你是？”
　　啊，果然。她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纤瘦的年轻人，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迪兰家的院子里。这人的头发和衬衣都湿透了——紫色的头发被水淋过后看起来更像黑色，浸湿以后变得更长，长过了肩胛骨；白色衬衣一沾水，就有肤色透了出来。
　　瘦得隔着湿衬衣都看得出肋骨，却看不出性别，也辨不清年龄。
　　“这位女士？……对不起……您是……住在这里？”米莉亚迟疑着说。
　　“……”对方没有答话。
　　“您住在这里吗？”米莉亚又问了一遍。
　　“不是我，是他……我只是回到他的故乡来而已……”
　　年轻人悲伤地低下了头。
　　“这里到处都有他的气味……他的痕迹，他的一切……”
　　米莉亚撑着伞，静静站在原地。
　　“可是现在，现在只剩下我了。”
　　那个人索性蹲了下来，抱着膝盖，坐在泥地里。
　　“都是我不好。”
　　米莉亚走近他，看到他头顶上生出的白发。原来他也并不年轻了。她将自己的雨伞伸过去，挡在那人头顶上。
　　“不，是我不好。是我回来的太晚了。”她凑在他耳边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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