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人歌

　　第二日清晨，我缓缓睁开双眼时，窗柩外温阳高照，悦耳的鸟鸣声甚是好听，在那么一瞬间我仍以为是在相府，仍要像往常一般过日复一日无聊规矩的生活。

　　眼见得瞧见了床前琳琅满目的琉璃玉盏，方才意识到因为“爹爹”的去世自己昨晚借宿了皇宫一晚。门口珠帘被人撩起，发出了清脆的玉珠相碰声。我撑着坐了起来，正巧迎上了紫意丫头平淡如水的眼神。紫意向我微微一笑，隐隐的显现出大家闺秀般落落大方而又不失亲切的气质来，不由得让我多看了她几眼，只觉得瞧着舒服。

　　紫意放慢脚步停在我床前，跪下取了点清透的温水，又徐徐吹了吹杯中的热气，方弓腰递与我手边，我接过茶具，轻抿了一口，忽然笑道：“怎么郡主宫里有大清早服侍人喝水的习惯？”

　　紫意轻低娥眉道：“紫意只是瞧姑娘略显疲惫，一夜未曾进水也并不睡得踏实，清晨应是稍稍有些干燥才是。”

　　我噙着微笑，心里划过一丝赞许，想沐阳那个江湖儿女气概的公主竟会有如此伶俐的丫头。
　　自己昨夜虽躺一直在床上却仿佛五更左右才睡下，经她这么一说，倒是的确有些许口渴。

　　吩咐着紫意帮我梳妆，我坐在模糊不清的铜镜前，心里想怪不得古代会有孤芳自赏这个成语，怨不得是铜镜太过模糊这个缘故。想到这我小小的笑了一下，紫意边梳着流云髻，边含笑说：“姑娘出落得倒真是倾城。”

　　我瞥向同在铜镜中紫意清瘦的脸，淡笑着回道：“何处可见？”

　　紫意丫头偏着头，双手仍在梳着，而且分毫不乱。她自想了一会说：“是颜色！郡主的容颜也是极美的了，是红润细腻，透着生机；王妃娘娘也很貌美，但却一年四季面色苍白，隐隐显着病态。而要说姑娘您，肌肤胜雪且莹润细腻，涂了胭脂胜却人间娇花无数，素着容颜却好似九天仙子一般，是紫意从未见过的天生美人胚子。”

　　我把目光转向铜镜，想着古往今来薄命红颜，心中百感交集，嘴里无意识地念道：“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刚说罢，只听的一声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沐阳人未到而声先至，只听得她说：“漫槿这还不是想要嫁与我王兄？好词已付，嬅蝉，去把这词记下，来日我拿它去臻见王兄，也好做个见证。”

　　说罢，只见沐阳一身猩红色的骑装，看是个英姿飒爽的绝世巾帼。眉眼中凝聚着笑意，让人一看便觉得朝气蓬勃。她身旁那个瘦小的影子微微一弓身说：“诺。”便随即退进了房间去取笔墨卷轴。”

　　我连忙拽着沐阳的衣带央求她说：“好阳儿，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抄下那个做什么？你莫非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想法么？”

　　沐阳吐吐舌头，眼眸里溢满欢快，双手拉起我的手笑道：“我不过说说而已，不过槿这般的才女不能当我的王嫂倒是我和王兄上辈子没能修来那个福分。”

　　她看向窗外皑皑白雪上散落的阳光说：“我想去向皇兄申请出宫，槿要和我一起去吗？”我思忖了片刻，去与不去都无所谓，只不过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心里首先就有些许的不情愿了。我把手从沐阳柔荑中抽出，答道：“我不舒服，你且去问了，打发个小公公回来通报一声，我再去皇宫门口与你会合。”沐阳看着我点点头，领着花桦蝉转身出去了。

　　我回过头，看着那个在角落里默默沏茶的温文瘦弱的身影，心里不禁对紫意产生了些许被遗忘的同情。便吩咐她先下去忙自己的，有事时再叫她。紫意向我福了个万福，称了一声诺，便面朝着我退出了屋内。

　　我轻叹一口，随手拿了本不知名的书研究起来。

　　时间第一次运转地得如此缓慢，如同蜗牛行走一般，甚至能听得见北风吹过一缕一缕打在窗柩上的声音。向来我是极爱看书的，然而此时此刻，在第三次强忍着不把这本看不懂的破书扯了时，我忍着困倦站起身，拿起平铺在椅背上的锦白色兔毛披肩推开了古色古香的镂花木门。

　　天空一直是灰蒙蒙的，从天的这头蔓周围一片延到天的那头，从空中旋转着飘下纷纷洋洋的鹅毛大雪。前方出现了一大片清雅的竹林，我漫步在雪中，棉布鞋踩在雪面却又浅浅的陷了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又是晴雪日，大雪簌簌地落在琼枝雪地上，在静谧的氛围中甚是好听。

　　“霜镂玉砌烟霏下，一塞春雪君不知。”

　　我凝眉一笑，这静谧恰好符合现下的心情，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做出再丢脸再失体统的动作都无人斥责。于是便张开双臂仰着脸闭上眼，感受雪花一片片从空中飘落，用手胡乱的想抓住它们，确仍是一片片的落在脸颊眉心。痒痒的，凉凉的。

　　“这位姐姐好生俊俏。”突兀的男声打破了静谧，我立即极不协调的惊慌站好，摆出一副平日里最为端庄的姿势，满脸窘迫得看向他所站的位置。

　　大雪飘扬中，一个身影缓缓向我走近，我暗叹他打破了原本纯净美好的氛围，一面诧异，为何现在会有人出现在这偏僻的竹林里？正疑惑着，那个人便以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衣襟随着风雪飘飞，二十来岁的样子，挺拔俊秀，粲然若神，墨玉的发丝上绾了一根翠绿的玉簪，紫蟒长衫曳地，一双绣着蟒的流云靴彰显了他尊贵的身份。

　　看清来人我心底有些许惊慌，然而长达百天在古代的磨砺使我褪去了青稚的失措无礼，我从容不迫地一福礼，说：“三爷吉祥。”

　　据我猜他穿得如此显赫，相貌由于嬴政有些许相似，嬴子婴我是已经见过的了，放眼望去就只有赢政的亲弟弟赢成趫了。

　　看他扫过来探究的眼神，我继续道：“臣女是已故丞相王绾之女，因先父病故，故应郡主之邀留宿于宫内一晚。”

　　赢成趫听此，墨画般的眉眼在雪花纷飞下流光溢彩，随即勾起唇浅然一笑：“我道是哪里的宫女，原来是你！”他绕着我缓缓的踱步，道：“七年未见，你也变得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你姐姐在象郡那边可好？何时回来？”

　　我一愣，想明毕竟这王漫瑾一家是朝中贵族，定是和皇亲国戚有些交情才是。想必是这赢成趫三年前认识王漫瑾姐妹，这般关切应是关系比较好的了。于是连忙回道：“回三爷，小女子不知。”

　　他显出了丝丝可惜的神色，道：“唉，虽然我当初和你并不熟，却也是瞧得出你们姐妹的感情。倒也是可怜你们姐妹情深。”他顿了一顿：”你和我二哥....我，听说了你坠湖之事...可是他？.."

　　我愣想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所谓的二哥就是前几日来府上看望的那个与子磬同样容颜的嬴子婴。念此心中一阵失落，连忙掩饰道：“只不过是误会一场，又被闲人传了些流言蜚语，劳烦侯爷多虑了。”抬起头来，恰逢上赢成趫思索的眼神。他沉默了一段，便又紧接的问我：“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又是一福身：“回三爷的话，臣女在公主宫中感到无聊了，碰巧来到这片落雪的竹林之中。”

　　他仿佛有一瞬的错愕，想是想到了什么，扑哧一声低笑：“许久不见，你也与本王如此生疏了，想年少时你可是蛮横的紧，对本王从来不用敬语，还日日要我背你玩。”

　　这什么情况.....

　　我表面上在微笑，大脑却在飞速的运转。看来我与这小侯爷年幼之时还是青梅竹马一般，看他回忆我蛮横之时却并未生气，反而侧目微笑，看来我们关系应是极好的，只是多年未见，我这样生疏也是情有可原。

　　他看着我笑，清清嗓子，正色道：“哎，你一个弱女子怎么一个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都不怕有劫匪？”

　　劫匪.............................

　　我突然被口水呛了一下，一副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赢成趫，他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出了多么荒诞的话，偷偷抬起眼眼看看我，那样纯粹的尴尬表情又让我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

　　赢成趫无奈地挑挑俊俏的眉眼，缓步向竹林外走去。我轻叹一口，正欲赶上，才微移动脚步，便已支撑不住的踉跄了一下，在光滑的雪地上险些摔倒。

　　赢成趫一个身形晃过来，稳稳地扶住我的手臂，我的绒棉帛鞋早已不知何时被厚厚的融雪浸透，外层结上了一层细密的薄冰，冻得使我的双脚以上膝盖以下完全麻木。

　　我窘迫地笑笑：“不过是许久没活动，缓缓便是了，三爷先去吧，我想再在这林中看看雪景。”

　　赢成趫垂目看向我，粲然若神地微微勾唇一笑，竟是使我也有些许失神，然后他顶着漫天的飞雪道：“也好，我倒已经有些困倦了，回府后得叫奴才在寝室里多添几个暖炉好好睡一觉才是。”他停顿了一下，明媚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戏谑：“那么漫槿便继续在凉爽的寒风中思考好了，身临其境别有一丝趣味啊！”说完转身含笑着徜徉离去，带走一片娇媚明艳的阳光。

　　看着他消失在竹林尽头的身影，我懊恼地拔着腿，不料双腿已经麻木没有一丁点直觉，好不容易站起却又脚下一滑瘫软在了雪地上。

　　这....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颤颤巍巍地撑着皑皑白雪起身跪坐于地，冰冷刺骨从掌心蔓延到全身。我打了一个寒战，用手心来回搓拭着渐渐麻痹的双臂。又是一阵寒风萧瑟刮过，我抬起头仰望向黯淡的天空，片片雪花在空中旋转着轻盈的降落在我的睫毛，平添孤独之意。

　　轻声默念：“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一个挺拔的身影突然间挡住了我仰望天空的视线，我一惊，连忙往后一仰。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嘎嘣”一声，我埋头向地面做沉思状，右手捂住腰，赢成趫则完全惊愕在我身旁。

　　貌似，腰间盘突出了一下。

　　许久没有人出声，我渐渐缓过劲来，抬眼看向一旁赢成趫汗颜的眼眸，皱眉正欲问他为何去而又返。他竟扬起稍稍宠溺的笑意，在漫天飞雪中向我伸出右手。我略微迟疑，抬起眼看向他真诚坚持的眼眸，伸出右手在半空中停顿一下，一边思考该不该握上去。却见他如玉的眉头微微一皱，伸出手握住我的，一把把我从雪地上牵起来，无奈而饱含笑意的叹口气背转过身，慢慢弓下腰。

　　我依旧在凛冽的寒风中虚站着，心里百般疑惑着赢成趫此时这个动作的含义。

　　是....习武扎马步么？

　　赢成趫猜中了我疑惑，微笑一下，声音如同二月初融的春水那般清澈动听：“上来吧丫头。我背你出去。”

　　我又是一惊，为什么我总觉得遇到了这赢成趫，事事皆雷人。

　　从嘴角硬扯出笑来，我摆手意欲后退，尴尬笑道：“这，您皇亲贵族，高高在上的，背我一介臣女，实在是不怎么地合适.....”

　　脚下又是一滑，熟悉的僵硬感从小腿处传来,我一个踉跄，急忙不雅地八爪鱼一般紧紧拽住手边一棵缀了雪的青竹，堆积在树杈上的雪纷纷扬扬从高处落下，砸在我脸上头上，有的甚至滑入了领口。手握着的竹干有冰凉湿润的触感 ，我狼狈的急忙拍下身上的湿雪，理了理黏在脸颊的墨色发丝，偷偷瞄向赢成趫，心中尴尬万分。

　　赢成趫笑笑，目若朗星地看着我，突然嘴角勾起半月形的弧度，轻咳一声却全然无法掩去眼底的盈盈笑意。他缓步走至我面前，轻轻支起我的右臂，承担着我身体的所有重量 ，扬起清澈见底的眼眸直视着狼狈的我，放低声音，唇畔轻道：“看在你那句瀚海阑干，我就委屈一回，背你到竹林前，这里太冷了。”说完蹲下，把我缓缓的引到背后，小心翼翼地负到背上。

　　我侧过头用余光瞄了赢成趫一下，也倒不再拒绝，只是被他背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及脚踝的雪地中慢慢行走。风吹过竹林，引起一阵竹叶交错的簌簌声，不时有堆积的雪块突兀砸落，偶尔有不知名的鸟雀从天空扑凌着翅膀飞过。我感觉仿佛万物的呼吸都消失在了这一片茫茫的雪林中。赢成趫的呼吸声浅浅淡淡的，莫名其妙地让人心安。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侧过头，微微用脸颊靠近他的背，僵持在半空中，却不敢贴上一分一毫。丝丝赢成趫温热的体温，透过紫色的古老锦缎附上我的脸颊。

　　不知什么缘由，我突然感到很沮丧，好像我的生活是如此碌碌无为，无人支撑而且孤独，微偏过头，两颗眼泪由眼角渗出，坠挂在光滑的面料上，渗下印出小小的一片深紫色痕迹晕绚开来。

　　“喂，丫头，”赢成趫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我，“喜欢这竹林么？”
　　“哦。”我尽量把声音压低以掩饰此刻稍稍浓重的鼻音，闷闷的答道。
　　“喜欢皇宫么？”他问。
　　“哦。”............
　　“喜欢下雪么？”
　　“哦。”
　　“什么时候回府？”
　　“哦。”

　　话一出口，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不能这般回答的，连忙改口道：“待郡主得了王上口谕，我便随她一同出宫。”

　　赢成趫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但却是沉默了下去，我虽是很疑惑，但也确实不知从何处开口。就这样一路沉默恢复原始状态。灰蓝的天空又纷扬起雪，片片雪花旋转着落在赢成趫的眉间发间，他皱起俊朗的眉，月牙弯般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浅色的直线。

　　“我......”我张嘴欲说。
　　“我......”他侧过脸欲言。

　　我挠挠飘拂过嘴角的发丝，尴尬笑笑道：“三爷先说。”

　　他垂眉笑笑，道：“最近抽不开身，来日定当登门拜访，以吊唁尊父。”

　　我无意识点点头，道：“敬候尊驾。”我们之间的对话便又没有了下文。我轻叹一声，趴在他背上闭目养神，静静地听陷下雪地的脚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一片弥漫笼络的空间突然出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我从赢成趫背上缓缓下来，微微张开双眼，花费十来秒来适应眼前较为刺眼的铺满皑皑白雪的空地。透过雪幕，我隐约听到沐阳呼唤我的姓名。伸长脖子试着遥望，身旁的赢成趫一笑，说道：“看来我这个小妹是真的很喜欢你这个丫头呢。”

　　我偏头看向他，实在不知应该如何去形容他——他这人一会对人无比尊重，很会打官腔，又是尊府又是尊父：又时常变得随和，唤一个十年未见的女子丫头，背这样一个可以算是陌生人姑娘在雪中走了如此长的一段路，而丝毫不抱怨。虽说贵为侯爷，与天子同胞，却仿佛完全不属于这重重勾心斗角的宫廷，记得史书上他是要和嬴政最后反目成仇的，一个自由洒脱，一个温文尔雅。最后血溅同脉，弄个两败俱伤。想到这我不禁在心底轻叹一声，可怜皇宫终究不是一个人呆的地方。

　　纵得天下又何妨 ，不若功名，终归黄土，终归黄土。

　　我仍是有些吃力地提起脚步转身面对他，深深地福了一个万福，说道：“漫槿告退。”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只听的背后一声“丫头！”我回转过身，看见赢成趫望着我，目光透着真诚：“下回何日再见？”

　　我冲他着摇摇手，扬起微笑高声道：“天随人愿！”然后转身离去，投入漫天飞扬的鹅毛大雪之中。再回首，赢成趫的身影仍能够依稀分辨，只不过早已模糊。

　　总会再见的，我在心里这么说。毕竟这长安君赢成趫与我一见如故，若是就这样最后被自己的亲哥哥下旨处死，我心里定是也会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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