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

作者: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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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华荷气


      “好一个烟雨流花!”
      老七喝彩声中,南宫情已经收剑归鞘。“噌”的一声轻响,那被打散的瀑布又已重新汇聚,大雾笼罩的连云嶂顶,山洪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奔流,生生不息,顷刻间化为又一道瀑布,满目迷茫中,从九天外踏空般泻落。
      那泻落的还不止是瀑布。南宫情劲力一懈,忽觉眉心一紧,已有一物锋快难当,刹那间突破身光,比瀑布跌得还快还急,恰如电逝光闪,隐在大雾中,直击而下。
      一霎时已来不及作任何应变。爆发过后,正是练家子最最脆弱的时分。剑已归鞘,浑身劲力流散四骸,也无法于短时间内再次结集。南宫情这时真是连吃惊也顾不上,往上抬头,便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在一片缥缈的雾气水汽中,飞身而下,挺剑直刺。
      那其实也不是剑。乍一看,只有一个平平的剑锷。剑锷前面却没有刃,只后面有个剑柄,牢牢握在一只手中。手的后面,忽略掉胳臂,便是两道充满杀气与决绝的眼神。那眼神催着剑意——果然是剑意!早远远甩掉正在跌泻的瀑布,撞破身光,冲着眉心风驰电掣,直刺下来。
      眉心里,刹时间便是一凉。冰凉冰凉的感觉。有如永世不再重生的死亡。然而死亡或者比这滋味还要来得轻松愉快。南宫情在心底一声轻叹,便见老七的剑刃晃成雪亮的一道白光,贴着眉心直掠过去,留下这冰冰凉的现世煎熬,挡住那雷霆般的一击。
      ——轰!
      瀑布终于跌落下来,雷声隆隆,重新占领住大家的耳膜。一片轰响中,老七已经与那人交上了手。山谷中被烟雨流花打散的水汽犹未飘落,一片水雾濛濛中,但见两道人影,青白相逐。老七在后,那青衣的在前,下坠之后势道已颓,只得借一击之力往另一块大石上旋落,却被老七算计得准准的,那柄长剑只是不离后心,直追而来。
      青衣人在大石上略一驻脚,只得又继续跃往东岸。那身形竟是快极,然而再快,也快不过四大世家里,隐然有天下第一之称的老七。只足尖一点,从大石上追来,还在半空中,长剑已然递到。青衣人迫不得已,回剑一绞,剑意与剑刃软软相触,又再弹开。
      两人这般一追一逃,中间只堪堪隔着一柄长剑的距离。青衣人连换数种身法,左绕右拐,腾挪闪避,别说甩开长剑,就连个转身应战的空隙,也竟没有。南宫情负手观战,见老七故意将这人追得狼狈,不由微笑。那青衣人又奔半晌,浓雾中偶尔瞥及这个表情,忽一咬牙,突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一扑,也不管摆脱了长剑没有,转身抡剑,瞅准老七咽喉便刺。
      这一变招极其突然。按理说,就算不杀得对手人仰马翻,最低限度,也当拆解开这个僵局。谁知这一剑刺出,老七竟恁般了得,脚底下说停就停,长剑一抬,与那剑意一粘,就此化解掉这一攻势。剑尖顺势向前,刷刷两剑,在青衣人腕脉上一划,就此卸了他兵器。剑尖再一旋,不似剑,倒似是一把撒扇,随着腕势,哗地撒开,也说不尽那般从容潇洒,早指向青衣人咽喉。
      青衣人兵器脱手,眼见无幸,大骂道:“妖龙!你们尽管祸害民间,杀了我一个,到时候自有更厉害的英雄好汉,来取尔等性命!”
      老七一怔,觉得这腔调儿却有些熟分,一挥袖,赶散空中雾气,仔细朝那人一看,不觉好笑:“路兄弟,怎么是你?”
      浓雾一散,青衣人的模样便也就露将出来。南宫怡形容的倒是,是个少年人,黑黑的肤色,浓眉大眼的。还有些形容不到的,是那神情中还带股倔性的憨气,原来竟是扬州那夜,一跛一瘸出去抓贼,把自己给抓不见了的路无痕。
      路无痕一晃眼看见是老七,也就傻了。那脸上,本来一腔子透着正气凛然,直冲宵汉,忽然间就变得,说不上来是个什么神情儿,直愣愣说不出话来。他不说话,只好还是老七说:“扬州那夜,你怎么就不见了?”
      路无痕见问这,总算自在了些:“那夜出门,恰恰碰见师父,有些急事,所以就又回来了,不及跟大家打个招呼。”
      老七一点头:“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路无痕咽口唾液,润一润燥透了的喉咙,要待说什么,却又神情狼狈,慌忙一瞅南宫情。南宫情向来穿戴精致,这天是一袭柳黄提花锦袍,被山风吹拂,鲜明的颜色衬着一片苍茫水绿,只如天界花开,托着他近乎透明的脸颊,那一份神清骨艳,直是难以形容,可不就像是个神仙!尤其像是传说中的,那锦袍玉带的……
      “原来……”路无痕吞吞吐吐。
      “原来老九说的果然是你,”老七道:“我先还有些疑惑呢,你抓走费余作什么?”
      “费余?”路无痕奇道:“就是那个关公模样的人?我怎么是抓走他?我以为……”
      说到这里脸忽就红了,呐呐然说不下去。虽然如此,到底禁不住老七三问两问。原来这位勇敢而正义的少年,自从回来之后,看着四太子行径大变,兴风作浪,为祸人间,呆在这连云嶂顶,等着捉妖,已非一日两日。哪知四太子曾隶仙籍,果然灵异非常。平常路无痕住在湫背,每日凌晨,隔着一座山,总听得他出来戏水,而后一声龙吟,喷得满天里都是龙涎。这次想是见到有人前来镇压,一股劲闷头潜下去,再不出来。
      如此锲而不舍等了十余天,一直到大前天,这才突然见着费余拿把刀,从下游呼啸冲来。这费余生相特别,又做了那般惊世骇俗的事,路无痕在医馆见过他一面,却是认得。那天恰巧又没雨,在嶂顶上瞅着,便见他行径也奇特,也没见身后有人追杀,却搞得浑身浴血,一径里奔来,往湫潭里就是纵身一跳。
      这景象便给这个在山里长大的少年,带来一个并不出奇的联想。那就是费余一人做事一人当,既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如今要消灾弭祸,也就只能将自己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祭品,向湫潭里的四太子献祭认罪。虽说按他闯的祸来说,倒似乎该当,但在当时的路无痕眼里,自然也是非救不可。于是便从嶂顶上奋身踊跃,跳将下去,加以搭救。
      不幸费余身为西江十七刀的老大,一身水性无与伦比,又是武器在手,乱砍乱劈。路无痕海边上人,虽然也是水性精熟,到底跟他在水里搅缠半天,这才捉住他后领,双双蹦上岸来。而岸上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站了三个直眉愣眼的人,也不答话,亮开兵刃,上来就专一摆出抢人的架势。这就给路无痕带来另一个不算出奇的推测,那就是这三个人,乃是湫潭里四太子座下的虾兵蟹将,不忿失去祭品,因而化身为人,前来抢夺。
      好在虾兵蟹将的道行实在不算高明。路无痕两下里收拾了,便丢下句话:“让你们主子来!”而在西江十六刀三人看来,所谓“主子”,自然就是牧主了。便也道:“你要见四公子?”对于路无痕来说,这“公子”“太子”一字之差,好象区别也不甚大,于是乎……不幸真等到正主儿来了,这一式“烟雨流花”所显现的功力,眼看也就只有偷袭……偷袭当然是卑鄙行为,问题在于双方本来就不对等,一个是人,一个是……
      这种种荒唐情事,跟眼前情景一对比,说来自然大损颜面,路无痕其实并不肯老实道出,老七却是什么阅历,一路旁敲侧击,终于还是搞得清清楚楚,不免好笑:“这么说,费余现还在你那里了?”
      “郑先生不在,我请了别的大夫来看,却不晓得是什么毛病。除了左臂上自己划一刀,已经包扎好了,那精神……”
      “日夜不安,神智昏悖?”
      路无痕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以为是中了妖……嗯……受了风邪……”
      三人把话一径说开,便往路无痕居处行去。从侧壁上山,转两个山头,便是大龙湫正背后的湫背。一路上只听山洪聒耳,常能见到几座残破屋宇废弃在路边,看来曾住过的人家,都因为深山不便,而另觅佳地。大约也只有路无痕这样腿脚灵便的,以及他师父那样的隐士,才能在这种地方住得习惯。
      三人行到地头,却是湫背最高处。竹木深处,只见一座石屋坐北朝南,垒得整整齐齐,西首砌了个厨房,东首砌的是柴棚,正屋子大门上去年的春联还没落尽,残红半幅粘在门上,还看得出个半黑不白的“春”字。
      路无痕当先推门进去。只见这屋子明暗三间,正中是一间客堂,上环一只长条几下,摆着半旧的八仙桌,桌边四条待客长椅。当然,也就只有某些极其偶尔的情况下,才会有岔了路的樵夫、药农之类客人进来喝茶歇息,大部倒是作了饭厅。客堂两边是卧室,卧室里陈设也简单,不过是一床、一椅、一几,再加上些装衣物的箱柜。
      费余便躺在西边卧室,山上山下气候不同,刚入秋,身上已经盖着棉被。看情形,路无痕也拿这种病症没有办法,既没有预先打就的钢环铁锁,只得点住他穴道。费余整个身子动转不得,只一双眼睛裂眦欲出,看见三人进来,精光暴闪,仿佛就要突起噬人。
      老七便上前俯身探视。南宫情袖着手,自闲闲走到窗口观望风景,看了一会,忽然回头:“路少侠,有没有水倒一杯来喝?”
      路无痕“呀”的一声:“你看我……等着,这就去烧,快得很!”一路飞风跑出,到厨房烧水去了。
      老七微觉奇怪,朝南宫情望去,却见他神情古怪,一味只瞅着他,眼神深深的,似安慰,又似有些悲悯,轻声道:“七哥!”
      老七一凛,放开费余,快步走到窗口,便见数丈外一株松树底下,筑着座新坟。因为连日阴雨,为防新土流失,坟头上严严实实遮着油绿毡条。只是那红红白白的坟标,露在坟头外面,却仍是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狼藉。那坟前竖着石碑,不是正经石匠的出品,却是未经琢磨的一块平整青石,上面的题字也奇怪,顶上截写着“师父”,中间便是一片空白,长长的跳到下面,才是“之墓”两个字。左边小字落款为:弟子路无痕谨立。
      老七不看则已,这一看真是地转天旋,蓦地里膝弯一软,便觉一股醇厚的劲力从手掌心里直透进来,把整个身躯硬是撑住了。慢慢回过神来,一手扒住窗栏,另一只手早在袖子里被南宫情紧紧握住。只听他低声道:“七哥,留着伤心,呆会儿,我们拜他拜。”
      老七一时心痛如绞,深吸一口长气,哪里压得下去。半晌,喃喃道:“我原想着奇怪……他拿那锁做什么……却原来……”
      “七哥!”
      “却原来……我来迟了……一切终于……无可补救……”
      “七哥,也许地下有知……”
      两个人正说着,那路无痕手脚倒快,原是做惯了事的,更兼内功与柴禾并用,果然早烧好水,泡了一壶大叶茶,倒在两个粗瓷茶杯里,端进来。南宫情一手一杯都接了,怕老七手脚抖颤,却不递给他,又放下去,敛容道:“原来尊师过世了。晚辈们昧于世故,此来未携葬仪,却是不恭得很。不知什么时候去的?”
      路无痕听见问这事,脸上也就呆了,一低头:“也就半个月前。从扬州回来路上,就病得厉害了……所以那晚我就走了呢……从此后,再也没……”
      老七脸色苍白:“是从扬州……”
      南宫情插口道:“既是如此,还请路少侠带大家到坟上一拜,略尽些礼数。”
      路无痕其实哪里知道什么礼数,见如此说,便领着两人出来。南宫情绕过屋宇,率先走到坟前,凝神看着那碑,撩起袍子就往湿地下一跪,扬声道:“晚辈南宫情,忝任泉州府南宫世家第十三任家主,职掌东南武林,就任以来,只在前山大龙湫闭关隐居,五年中竟不知与前辈隔山相处,以致失之交臂,真是惭愧无地。晚辈浅薄无知,也无能由路少侠的武功家数,推知前辈名姓。想前辈也是一代豪侠,不知为甚缘由隐逸在此。若泉下有知,海量冲宏,虚怀若谷,自当恕情四失礼之罪。”说毕,趴在地下着着实实磕了四个头。
      路无痕愣眼看着,也不晓得回拜。眼见他又站起身,却一回手,将腰间宝剑解将下来,走到坟侧:“此来未曾带得香烛,这一把天心剑,一直伴在晚辈身边,在大龙湫练剑,前辈也曾听了五年。今日就用这把剑给前辈陪葬,休嫌菲薄,唯愿能够聊慰前辈泉下寂寞。”一壁说,一壁连剑带鞘,向墓侧只一插,顿时没入土中去了,不见个影子。
      老七这才走过来,也磕了头,却不说话,落后也解了剑,向另一侧插将入去。路无痕眼见着这两柄美仑美奂、光华夺目的名剑,霎时间就石头落水,只得一声响,没个影了,心感之余,不由得也看看自己的佩剑。那剑在腰间挂搭着,铁柄锈锷,钝头钝脑,不晓得是不是也该插将进去?
      南宫情跟着他的视线看过来,却道:“路少侠的兵器倒是奇特,江湖上从未见过,不知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这便是无痕剑了,”路无痕低声道:“师父从小儿便让我这样,好忘了剑刃,专一在意,这样的话,用以搏击野兽,可以不伤皮毛……可是后来,他又说,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不该让我学剑……唉,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统是不懂的……就连他的名字……我如今空着,到以后,总有一天会知道了,填上去……”

      这日南宫怡跟珠儿在后园内揾翠轩等待半日,虽然相互间取笑玩耍,流杯投壶,直没个安静气,未免也暗地里心焦。直等过了晌午,才见着那两人回来。那形象,真也不必提起。各自淋了一身的雨,泥泥泞泞落汤鸡,还要加上斗败的公鸡才能形容得恰到好处,干脆连械也缴了,两柄随身佩剑统没个影子。南宫情素来沉静,倒还神情如常,老七那脸色,可就是一片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两人身后,还跟着个人,腰上不丁不八的,挂着柄稀奇古怪的没刃剑,看来就是那约战的疯狂少年了。一只手扣着费余直拉将来,脸上居然是腼腼腆腆地,看着揾翠轩里众人,羞涩一笑。
      那轩里众人,珠儿跟宝麝一掸眼看见是路无痕,先就慌了神,不敢露出素识模样。其余几个,宝檀跟园子里的丫头们,只一看被路无痕牢牢扣住腕脉的费余,正横头愣脑,冲她们雌牙露嘴,更是吓一跳,险些儿连礼数都忘了。当然最摸不着头脑的,其实还要数南宫怡,依他素来的智慧,管家的经验,怎能相信今晨这一战,南宫情再加上老七这当今的两大绝世高手,竟一起输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乳臭小儿?而且还输得……
      正狐疑不定,却听南宫情站在岸上,隔着一片池塘,向丫头们吩咐道:“锄月,山子上惠风亭,快去收拾起来,路少侠要歇在这里。”
      锄月答应一声,从水轩里出来,小心翼翼绕过费余,敛衣去了。南宫怡更是胡涂,跟在后面整衣而出,这才见南宫情道:“告诉西江十七刀,他们老大找回来了,不必担忧。还是那句话,一切事体,都是我揽下,用不着他们到这里添乱。还有,嗯,路少侠的事,原是个误会,顺便说明一下。”
      “误会?”南宫怡不由不大傻其眼:“那这下可闪得人不轻!那天事件一起,不合被三个人催着,早飞鸽传书出去,闹得普天下知道。我猜着,扬州府里那拨人马,此时一定快马加鞭,早往这边赶过来,不两日就到——到时候,可不又要多费一番口舌!”
      “到时候再说吧,”南宫情轻描淡写的,也不跟南宫怡解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误会,径转过假山,走入郑不健住的西院。却见院子里郑不健正神情漠然,坐在走廊上看雨,见一行人进来,也不说话,只顾朝着费余上下打量。南宫情便是向上一拱手:“蜗居狭小,招待不周,不知郑先生还住得习惯么?”
      郑不健却是答非所问:“这人留下来吧。清风,扶病人进去。”
      话虽如此,只是依费余那个疯狂劲儿,清风一个小孩子,又不会武功,如何扶得住?早是宝象跟云伴儿两个拨在此处侍侯,抢上来一左一右,搀了进去。
      南宫情大喜:“有劳先生。不知依先生看,这到底是个什么症候?可还有救没救?”
      “有救没救,那要看他的运气,”郑不健淡淡道:“能不能再多活两个来月。练家子体质不同,或者行吧。”
      众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一阵,还是南宫情道:“原来先生要两个月,就可以找出治法。”
      郑不健轻哼一声:“我有什么治法?这毒性稀奇古怪的,倒像由体内直渗出来,竟怎么是日甚一日。原想着被酒气一激,劈了神像也罢了,谁想……好在不过两个月,那花也就开了。”
      众人更觉胡涂。郑不健却再不多说,转着轮椅,慢慢进屋去,将掩上门,忽地嘿然一声:“纵世界再怎么不同,残废还不是那个残废。哼,数尽更筹,听残玉漏……”
      老七微微一怔,觉得这话却是说给他听的。等竖起耳朵,再要听时,却又没了,只见那门轻轻合上,只余门内一片轻微的骚动,似乎是在救治费余,又似乎只是在任着费余折腾。几个人听了一会,不明所以,只得默不作声出来,往东院去了。
      东院里却比不得前面,静悄悄的,只得一个丫环在窗前做针线活儿。桌上铺着件葱白色的衣服,衣服上绷着绣绷子,正在上面聚精会神,精工刺绣,听得脚步声,这才抬起头来,便就笑了:“怎么就都弄得这一身泥水?忙了一早晨,可吃过晌午饭没有?”
      “在路少侠那里倒是吃过,” 南宫情微笑道:“只是山上简淡,未免欠了些儿酒,你七爷却不尽兴。”
      那丫头抿嘴一笑:“谁不知道七爷的酒量?早准备下了。七爷口味重,还是拿他们家的碧华春好了。”说着便往外走,堪堪到门口,却听得南宫情在后面一声叫唤:“掬烟!”一回头,却听他道:“咱们的荷气酒一并拿来,我吃那个。”
      掬烟微觉奇怪,却也不多问,甩着手儿走了。不一会,带进两个小厮,用紫竹方盒拿了许多下酒小食进来,共是干鲜果品各四碟,外加四碟时新菜蔬,四碟咸食,四碟点心,在里间摆满了一桌子。又带进两坛酒,都是整封的泥头,现忙着打开。
      路无痕趁着这乱儿,且在窗前瞧那刺绣。倒是稀罕物儿,原来是件男人的缎袍子,缘边刺绣缠枝菊叶,下襟上单绣着几朵极娇黄的折枝菊花。那菊花似是清晨初绽,乍放还羞,花瓣上沾的露水用银丝线绣出来,薄薄在黄线上覆了一层,看去晶莹剔透,竟像是活动的。从上边看,那露水往下一滚;打下边看,又往上滚去了。真个是千变万化,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比世面上见着的那西洋万花筒,还好看着不知多少。
      掬烟见他看得入神,笑道:“时间过得快,转眼就要秋深了。这不给四爷做衣服?爷们又不怕冷,这夹纩棉衣大毛小毛的,统用不上,什么春夏秋冬,除了纱绢绸缎,也只好在花样上区别区别罢了。”
      路无痕正赞叹不置,席上已经开了泥头,早是一股酒香喷鼻而来,浓郁醇厚,却是老七家里自制的碧华春。那荷气酒则是用新鲜荷叶制成,本来香气就清微淡远,被这味道一冲,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小酌,席间各人都乱坐了,老七跟路无痕各是一只钧窑玫瑰紫方盏,只南宫情特别,用一个汝窑月白高足小杯,拿着把同色的玉壶春执瓶,自斟自饮。
      路无痕跟老七喝的都是碧华春。这酒名字虽然青碧碧的,倒出来,出人意料,却是一团血也似艳红,惊心动魄,夺人眼眸。也不象是酒水,倒象是榨出来的果汁,从坛口挂下来,浓浓的一绺一绺,就那么直旋堆在方盏里。被盏上的玫瑰釉色一冲,这才变得紫沉沉的,不那么刺眼了。
      看看堆满一盏,老七也不让客,先自饮干。这武林第一世家的精酿,比起街市村醪,自然别是一番风味。这酒入口绵甜,毫无辛辣之感,后劲却是极足,不比烧刀子之类看似十分冲劲,不一晌,醉劲也就过去了。路无痕除去年节,平时并不喝酒,哪里懂得其中巧妙,眼见老七一口干掉,反正觉着也不难喝,依样画葫芦,也就灌将下去。
      这一盏下去,南宫情拿着执壶,又替他斟满一盏荷气酒:“也尝尝,夏天的新鲜荷叶,过季就没了。”
      路无痕不懂推却,眼看那酒淡淡的,虽被玫瑰紫的釉色夺去颜色,在那月白杯里却看得清爽,浅浅地带抹悠远的淡绿,一时新奇,也就喝了。这酒味却是清寒的,也不辣,衬着浓稠的碧华春,十分爽口。这样掺杂着,连续干了几盏,忽觉身子飘浮起来,要待说话,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僵直得什么似的,一时头晕目眩,不能自主。
      眼见着南宫情提着那碧华春的坛子,又替他倒满。路无痕摇摇头,摆着手,努力推辞:“不……不……”话未说完,那身子从头至脚,铅也似重,只是往下直坠。
      “路少侠原来量浅,”南宫情仔细看看他的醉态:“如此不能多饮了。掬烟,你扶路少侠惠风亭歇着去吧。”
      掬烟抿着嘴,却不动手,自往外叫了两个小厮,一路扶将去了。看看几人走得不见,才一直走进里间,一手撩开斑竹帘子,斜倚着雕花槅子只是笑:“好个四爷!这可不是你平素的性格儿。平白的怎么作弄人家?谁不知道碧华春兑荷气,最是醉人?连七爷都受不住,何况……”
      南宫情笑着唤她坐下:“这也就是你,要是锄月,一百个穿帮了。来,过来也喝一杯。”
      掬烟却不起动,一瞟老七,朝南宫情使个眼色:“七爷也不对劲,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
      南宫情摇摇头:“只怕也要醉了,你去房子里收拾一下,喷上香,醒酒汤也要……”
      话未说完,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轩子里那干人看看路无痕去了,没了顾忌,直窜将来。打头的便是珠儿,听不得一声,还在外面便道:“什么?哥哥又醉了?”一溜烟进了门,撞开湘帘闯进去,果见老七喝得沉酣,一张脸儿红彤彤的,武庙里关公相似。再往桌上一看,顿时叫唤起来:“呵也!我早说过,多管是四哥使奸!”劈手夺过老七手中方盏,再拿起南宫情面前的高足小杯,两下里一比,真个是大巫见小巫,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忍笑不住:“你们看,你们看,这个……”
      掬烟笑道:“姑娘莫恼,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今儿却特别,”南宫情正色道:“七哥也是恼得很了,不提防早晨比剑,输了一招给我,所以呢……”
      “原来哥哥输了?”珠儿闻言,放下酒具,却往老七背上一趴,紧搂着他脖子,安慰道:“呸!却又有什么打紧?还不是每日家东忙西忙……大不了你也闭关五年,等出来,看不把四哥打得落花流水!”
      老七酒沉的人,哪里禁得她这样一压,顿时摇晃起来,勉强道:“你听他胡说……”
      “实话说,”南宫情道:“是两柄剑一起打折在湫潭里,再也寻不出来,七哥心疼。”
      珠儿哪里肯信,放开老七,直起身来:“不要紧,看我来替你报仇!” 却拿了那只方盏,满满倒了一盏的碧华春,直送到南宫情唇边。
      南宫情笑着避开:“好妹妹,七哥自己乐意,也关我事?”
      珠儿不理,一手掐住他后颈,让他躲闪不得,一手便往前送:“你喝不喝?”
      掬烟看看不对,慌得又倒一盏荷气酒,来跟她换:“难怪姑娘生气,四爷使奸,本来活该——他喝的却是这个。”
      珠儿却只朝着南宫情,皮笑不笑:“四哥哥,你丫头倒是知疼知热。这样着吧,两碗酒,总要喝一碗。一碗我的,一碗掬烟的,看你喝哪一碗?”
      南宫情抬眼一瞥,审时度势,这时节无可奈何,哪里还敢再去看那荷气酒一眼。只得一口一口,就着珠儿的手,把整一大盏碧华春喝将下去。此时作茧自缚,悔不当初,种种心理,也不必一一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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