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赵宜虑今天起得特别早，昨晚上惟思的话让她感悟不少，眼下她好像浑身温暖的都要溢出来一样，想要真诚的对见到的每一个人微笑问好，尽管凌晨四点的纽约街头没有什么人。
　　朴素归井的实验楼罩在迷蒙的晨色里，赵宜虑有一个习惯，走路不开灯，被黑暗紧紧包围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她读本科的时候，因为学校基础设施不好，校园里基本上没有路灯，好在学校小，多走几次也就习惯了，可是教学楼洗手间没有灯就很不方便了，宜虑在一教自习能呆上很久，不去洗手间根本不现实，一教紧邻形态楼，形态楼一楼到三楼都是解剖室，隔着洗手间的窗户都能看见解剖室的窗帘在飘，她每次上自习都不喝水，尤其是秋冬，嘴唇都丝丝的裂开了，无论是涂蜂蜜还是护唇膏都没有办法解救。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大概是在大一的平安夜，外边一片欢腾的气氛，宜虑坐在教室里看不进书，索性收拾收拾下了自习。
　　她不太想回寝室，她住四人间，跟其中一个女孩儿关系不大好，倒是和其他两个外省的处的不错。
　　关系不好的女孩儿姓陆，叫陆达韵，临城人。是个言笑晏晏的女孩，读书很刻苦很用功，永远都是最晚睡觉，下了课就去上自习，风雨无阻，不到熄灯不回来，她好像永远都不会疲惫，也不会分心。
　　赵宜虑见着她笑就不舒服，单纯无害，娇憨可人，其实就是单蠢。也不明白怎么就有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情书，明明那张脸长得着实路人甲。
　　时间一长，赵宜虑越发看她不顺眼，陆达韵只要与学习有关的，永远不落人后。无论早上赵宜虑起床动静有多小，陆达韵总是能够闻声而起，没有丝毫的困顿与犹豫。只要赵宜虑私下与老师讲话，陆达韵一定会紧紧跟上去，警惕的样子，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学习的机会。这让赵宜虑深深涌上无力感，好似阴魂不散。
　　她觉得很不舒服。
　　为了维系表面上的平和，赵宜虑尽量避开她，譬如说赵宜虑现在从来不去图书馆自习，尽管那里条件要好很多。
　　眼下她在校园里晃荡，却遇上了解剖实验的张老师。
　　张老师交给她一个任务，很简单，晚上十点会有一具大体送来学校，要宜虑负责把大体送到202解剖室。这本来不应该由学生来做，责任太大也不合适。但赵宜虑看着眼前神色焦急的张老师拭着鼻梁上的汗水，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张老师把钥匙交给她交代了几句急忙走了，因为路况不好，将近十一点半的时候，大体才送来。宜虑一向沉稳少言，交接的时候也没什不妥，她推着升降台走向形态楼，轮子在水泥地上哗哗作响，灌着风声，走过无数遍的路，今夜格外漫长。
　　她紧紧绷着脑子中的弦，手也握得紧紧地，不锈钢的推手都有了温润的温度。形态楼的大门关了，她是从侧门进的，因为不熟悉侧门的环境，她推着大体在黑漆漆的形态楼一楼来来回回转圈，怎么也找不着电梯。
　　轮子滚动的声音在静谧悠长的走道里分外的响，甚至会有回音一遍又一遍，宜虑不敢停下脚步，一遍遍的打转，她知道她眼下的强装镇定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崩塌，她只要一停下脚步，恐惧就会把她淹没。
　　她心神越来越不宁，脚下不注意，绊住了施工未完的电线，升降台狠狠地撞在墙上，她跌坐在地上，升降台控制不住地歪倒在地，发出铁皮撞击的轰鸣声，大体也跌落出来。
　　那一瞬间的感官刺激让赵宜虑懵了，后来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她是怎样起身清理现场，把大体装回去的。
　　但是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怕。
　　想起这段往事，宜虑在黑暗里轻笑出声，那时候的她啊，真是幼稚得好笑。
　　她笑着打开实验室的门，看见半室昏暗半室光，交界处，有人身着实验服，手持仪器，心无旁骛的操作着，姿态娴雅从容。
　　这个时候，他就早已在实验室工作了，赵宜虑不得不认可他的勤恳。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天才，你必须很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陈静庭也看见了她，放低手中的仪器，微微笑道：“早上好。”
　　赵宜虑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放哪，回复道：“陈师兄早上好，怎么这么早啊？”
　　陈静庭凝视半会儿，才悠悠道：“因为有人着急啊。”
　　赵宜虑心事被看穿，窘迫得脸发热，想要辩解一番，又不知从哪里开口，讷讷的半做着手势，最后还是垂下作罢。
　　陈静庭绷不住笑了出来，“没有的事情，是我自己是个急性子。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吗？作为我的道歉。”
　　虽然陈静庭是华人，但是他的中文口音相对而言却是相当的不错，比不上播音员但也不至于港台腔。赵宜虑发现，他好像没有跟她讲过英语，也没有叫过她的英文名。
　　宜虑走神半会儿才意识到陈静庭正在等她的回答，她有些惶恐，怕他误以为是她傲慢无礼，也不大好意思，连忙回答道：“当然乐意。”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陈静庭偶尔会问一句，宜虑会一五一十的回答，话虽然不多，也不至于冷场尴尬。
　　知道面对面在餐厅坐下，赵宜虑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他们是去吃早餐的。她对于自己的脱线有些懊恼，不停的跟自己做心理建设，他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怕什么啊？总不能一辈子都有社交恐惧症吧。
　　她又有些疑惑，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她辛辛苦苦起这么早，难道是为了和他一起吃早餐？
　　赵宜虑觉得她的脑子里都是糨糊。
　　等餐的空档，陈静庭开口问道：“你推开门的时候，我就想问你了，是什么事情让你笑的这么开心？你方便说吗？”
　　赵宜虑笑起来，把这个小段子说了出来，当然她隐藏了一些阴暗的小心思。
　　陈静庭听了也乐不可支，他好奇的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后来怎么样了吗？”
　　宜虑诚恳的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我当时被吓得麻木了，应该是很机械的完成了吧。不过后来我什么都不怕了。”
　　陈静庭笑了起来，支手托着头，逆着光，头发眼角沁在一层金光中，像极了漫画里的少年，宜虑看得有些晃神。
　　晨光直直照进来，眼睛有些花，她收了收心思，眯着眼睛道：“作为交换，你是不是也应该讲一个小故事呢？”
　　陈静庭半阖着眼睛回忆半响，突然一下笑道：“唉，我这个比较丢脸，还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印度的室友，把一整瓶臭味剂倒进了马桶里，你可能需要想象一下，宿舍楼一瞬间爆发了叫声骂，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的往外冲。我那时住一楼，我们宿舍，就我跑得最快。实在是太臭了。”
　　陈静庭说的时候，脸上没挂着以往温和的笑容，表情微妙又纠结。
　　宜虑和他只见了两面，对他的印象就是二次元世界里走出的Q版俊朗少年，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浮现这样难以言说的表情，觉得很新奇，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陈静庭有些不大好意思，白皙的脸上透着微红，他语带笑意，却又认真的解释道：“是真的很难闻。”
　　宜虑一想到他这样从容娴雅的人惊呼一声拔腿狂奔的样子就止不住笑，敷衍的点点头，笑道：“我知道，我知道。”
　　陈静庭哀叹一声，“唉，我怎么觉得你还是没有相信呢？”
　　经过这么一笑闹，宜虑觉得尴尬拘束都散开了，自在舒适了不少，好像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拉进了，听着陈静庭称呼她赵小姐，反而有些别扭了。
　　宜虑搅拌着牛奶，微笑道：“别叫我赵小姐了，叫我宜虑就好了。”
　　“宜虑。”陈静庭反应很快，几乎是接口而言。
　　他的声音不像一般男生的喑哑低沉，反倒有一种清雅流畅，玉石敲击的泠泠之感。明明是普通至极的称呼，于他口中说出，倒多了别样一番感觉。
　　宜虑有些不大明白，问道：“师兄，为什么你不叫我的英文名呢？赵小姐赵小姐的称呼，很麻烦的啊。”
　　陈静庭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看着她，眼神清澈神情认真，“因为那不是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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