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七、孤山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纳兰性德《拟古决绝词》
七、孤山
“奉旨,有请贝子归国。”
一声奉旨,檀羽冲身形便是一晃。他方才疾奔之中猝然立定,连地下尘沙也不曾激起半分,这时却落足摇晃、虚浮不定,显是用了莫大定力,才克制住了这一刻的心意激荡,再开口时,声音已隐隐沙哑道:“今日大金倾国之兵,兵威盖世,六十万人投鞭,也能断了长江流水,何须一个……叛国之臣?”
对面那人凝目瞧他,脸上却始终挂着一副胸有成竹的笑意,只摇了摇头,故作叹息了一声,道:“贝子何乃太谦?区区一群绿林武夫到了你的手上,也能搅得宋国朝堂风云变色,你可知……”顿了一顿,笑意倏然转冷,森然道:“你可知,若以朝中大计,六月时便当出两淮而至长江。多承你檀贝子之功,生生给他宋国争了三个月的喘息之机,连老夫等这一次出使试探,也闹了个奔波徒劳。如此一人,就是十万大军,怕也……换不来罢!”
其实这番话便是不说,世间只怕也无人比檀羽冲心中更加清楚。金自修南京,百计暴敛,万骨成枯,举国之力阖尽,只是为了这一次南征。事无可回,只有助敌国强得一分,战事或能迟延一分,罢战之机可多得一分,那眼见无数的鲜血眼泪,或者也便能少得一分。此时听着这出兵延后三月之声送入耳来,想笑时,却笑不出声;若流泪,这泪却又落不下来,良久,方才哑声道:“如此,皇叔奉的旨意,便该是立取我性命,又何必费这许多唇舌?”
对面那人完颜长之,原是宗室中武功至高,官居御林禁卫之首者,这时却负手而笑,全无出手之意,道:“贝子明知故问了!以你武林天骄,哈!老夫可没有轻动之理。只是……贝子运筹帷幄之时可有想过,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说到最后这一句,语声拉长,满是嘲笑,一面扬起了手来,向那边佛殿只一指。
远处湖面上响起了一串百子响鞭,风过处,满天金星乱落如雨,火光和着月光,一起照亮了大殿的檐柱,但见回廊阴影地下,这庵中住持古月禅师倚柱而坐,闭目低首,于身边两人半日的对话恍如不闻。显然并非高僧入定,却是早已绝了气息!
“华大侠!你怎么……会念起那完颜亮的诗来了?”
烟火星光,只照见华谷涵面上刹那一愣,足步骤停,缓缓地转过了身来,道:“你说……什么?”
耿照却和他一般的莫名所以,诧道:“华大侠你原来不知么?是了,这诗是完颜亮未做皇帝时写的,全句是什么‘我心真与君相似,只待云梢拂碧空’……我先父在金国做了许多年官儿,自然都要会的,你在南边,难怪没有听过……”忽然觉到华谷涵面色有异,又挠了挠头,忙道:“其实我不曾读过多少书,只是听这四个字耳熟,别的诗中有是没有,可也不知,这……”
往下的言语,华谷涵却几乎一字也不曾再听真,只是想道:“原来……这样?他是金国显贵,晓得金主几句诗词,去国怀乡之际,却也不足为……奇……”
然而脑中是如此想着不错,胸口却有一个所在不知怎地不听使唤,越跳越急,跳得一个个念头挥也挥不去地,一起都兜了上来。华谷涵忽地又想起那一日中都仁政殿上,曾听见完颜亮反复念着的两句吟雪词,一般也有“碧空”二字,而这两句,正是念给了那人来听。突然之间,也在那一日仁政殿上,那一股莫名奇妙的口干舌燥、手心出汗的感觉又袭上了身来,他自己还半分也不曾察觉到,其实一个人定在那里,竟已愣愣地出了神。
便在这一刻,陡听半山间风声疾起,树影间飒然一动,如电之惊,华谷涵猛地回神,眼光一错,正看清那道疾驰而去的人影,刹那间,心中便是大震:“以这人武功之高,他暗我明,若是借了山林遮掩离去,我人在山下,只怕再难发觉。这一走,分明是故意走给我看,莫非……莫非古月庵中,出了什么大事?”
只听身边耿照厉声喝问道:“……什么人!”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若非贝子之计,老夫也不知一个山林野僧,原来不单是武学高手,还与那起绿林交好,借着入宫讲道,却阻了我主南下的大事!檀贝子,这老僧泉下有知,死得也该……不枉了!”
檀羽冲的背影,便一动不动,立在了那一具已然冰冷的尸身旁边。晚风吹得他白衣衫袖飘飞,风中语声毫无起伏,平平地吐出口来道:“恭喜皇叔,穴道铜人之功,大成了!”
完颜长之不必见他神色,也知他已看出了杀人的功夫,微微一笑,尽是掩也掩不住的志得意满之态,道:“举手之劳,贝子谬赞。听闻你与汉人武林中第一等的人物交上了朋友?不消片刻,那位朋友便会到此地,不知那时候,贝子你……打算如何呢?”
好一刻,檀羽冲一个字、一句话也不曾说,完颜长之却也并不要他的说话,只是自顾自拍了拍双手,不紧不慢地道:“以你二人的武功,你二人的交情,要将老夫这杀人凶手诛于当场,倒也不难……啊,是了,我忘了贝子大才,若是……金国使者死在临安城里……?”
一声问,风过林梢,一层层树影落在檀羽冲白衣衫上,自那还搭在尸身腕脉上的手指,以至手臂、肩头、发丝,都已瑟瑟地颤抖起来,似乎只是这样立在那里,也已是艰难无比的事情。完颜长之的声音,却还在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钻进耳中来道:“……贝子心中,大约早已想得比老夫要清楚多了……不是么?”
当此之时,一触即发,休说金国使者身亡,便在临安城里出上半分差错,那箭在弦上的六十万北兵,立时要蹄踏江岸,防无从防,备又何能备?三月时机,只怕在这空郊野寺的一言之间,就要立时换了长江两岸,纷飞染地的一天血雨!
江南五月的半夏月,这一刻,都变作泰山绝顶的大雪夜,漫空落雪,骨血成冰,一天一地间,都已冷得没有了一处,还可容下这一人一身的所在。而天地之间唯一回响不绝的,仍是完颜长之的声音:
“……贝子若想得清楚了,皇上明旨,只要你今日归国,万事不究。待那无边锦绣江山尽归我大金,你还想要什么,不能做到么?”
就在那“无边锦绣江山”声里,檀羽冲缓缓转身,直向完颜长之望了过去,却不知是真看着眼前之人,还是看到了大江彼岸,那南京城中的九五至尊。完颜长之明知自己武功犹在他之上,更明明知道今日他绝不可能向己出手,然而与他眼光一触,竟然由不得心底一个哆嗦,只觉这神色凄凉到了极点,直是可怕起来。却听一丝丝沙哑几不可闻,全不似他平日的声音,更简直已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说话一般,道:“只除了……停止南征……是不是……?”
完颜长之脸色倏然一沉,只听隐隐足步声响,却是耿照功力尚浅,这距离已不能掩;当下冷笑一声,道:“你的汉人朋友来啦!何去何从,请贝子——自择!”飞身而起,向殿外树影丛间直掠了过去。
远远的天空中花火爆裂,一明一暗,只听得墙外少年的声音大喝道:“……什么人!”
似乎只不过是短短一刻,又似乎已过了许久许久,檀羽冲仍立在那里,满天烟火流光自明而灭,余下凉冰冰的一地月华,照着了他那一道寂然不动的身影。
他眼前的一切,好似都映在一张极端诡异的镜子里。那上前扶住尸身,凝目细看,而后慢慢地放下死者,慢慢地转过身形,一步一步行来的人,震惊、激怒、痛心、不可置信,桩桩件件,便如片刻之前的自己一般不二。只是这一刻镜中反射的不是自己,却是华谷涵。
只听得那人的声音极低极沉,仿佛当真是从镜子的那一端,另一方世间的尽处发出来的,一字字斩钉截铁地道:“纯阳罡气,闭穴断脉!”
月光无声无息地洒落,大殿外不知哪里野花的香气裹在风中,在月下两道咫尺相距的身影之间轻轻地飘了过去。
华谷涵一步踏上,直站到了檀羽冲对面,道:“今夜事,不必多言,我只想听你亲口说一个字……檀兄!”停了一停,又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我该叫你檀兄呢,还是……檀贝子?”
一个字,“是”?还是“非”?
檀羽冲一生之中,能一语动朝堂,亦能一言退万军,然而此时此地此月下,这一个字硬生生悬在舌尖,便是说什么也吐不出口。华谷涵一瞬不瞬地直视着他,良久良久,耳听得风声瑟瑟,虫鸣唧唧,只衬得这偌大佛殿一片默然,却始终也未听到一个字的声音。
这沉默多长得一刻,华谷涵人便冷了一分,胸口那一处莫名跳动的所在越冷越沉、越沉越冷,无止尽地坠了下去,开口时,声音也已冷森森再无了半分温度道:
“……檀羽冲!你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夜当面,却连说一声‘不是’的本事,也没有么?”
然而他口中如此说着的时候,胸口那所在最深的一处,却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响,越响越急,一片鼓荡,撞得胸腔、脑海、血液中尽是回响,一声声只道:“只要他说一声‘不是’!只要他说一声‘不是’!我……”
檀羽冲的双目却始终正对着他,然而那一双眼睛里,连一点生人气息也无,只有双唇开合,慢慢地吐出了一个字道:“是……又如何?”
又……如何?
便在这一个字的声音里,袅岭崖下一声笑,静思园中一声信,旧围场上一声谢,东岳山巅一声约,连着只不过片刻之前,满身的欢喜,一心的不是,已尽变成了荒唐透顶,天大的一个笑话!
华谷涵骤然纵声狂笑,喝道:“好,好,好痛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果然还是金国的檀贝子!”
猛地狂风沙起,弥月蔽空,掌风呼啸中,地下十丈方圆内铺地青石已是应声而裂!
耿照一头雾水,只听明白了那陌生金人乃是杀人元凶,又惊又怒,才叫得一声“金……”,便听华谷涵狂笑声起,刹时木叶纷落,半空扑楞楞夜鸟惊飞,耿照一口气都梗在了胸中,叫声只发出一半,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了。
而就在狂笑之中,一线玉箫声鸣,飞起半天,那笑声直如滔天骇浪,竟自压之不住,但听孤山风动,为之回荡,耿照一瞬间只觉眼酸耳热,竟几乎便要随着这敌人的箫声,眼中落下了泪来。
两大高手极招一交,当真如暴风骤雨。耿照初时还看得出两人一青一白的衣色不同,不过片刻工夫,唯见两道身影骤进骤退,倏分倏合;都成了一团有形无质的狂风,有色无影的气流,风卷劈空,四外激荡。耿照功力虽然不高,但闯荡江湖久了,也是餐风沐雨,刀头饮血过来的人,这时候烈烈劲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却只觉抵御不住,低头掩面,一步步地向后直退。
只瞬息,人退出了十丈之外,当地狂风却愈刮愈烈,将笑声箫音一并卷成了一条横空狂龙,金锁挣破,玉笼成空,便要直破九天而去了。耿照呼吸维艰,直连双眼也睁不开来,再看不清场中那两人,却是谁胜?谁败?谁生,谁死!
华谷涵本已是激怒出手,而越打越急,一招招势均力敌;曾在北辽战场上强压下的满腔傲气;连着方才听得耿照一句“只待云梢拂碧空”起,便徘徊胸中,说什么也压不下、赶不走的那一股莫名焦躁;都并在一处狂飞乱舞起来。遍体热流滚滚狂涌,一时间眼底、额头、双手掌心,都是滚如火焚,只有胸口一点如冰之冷,当真动了杀机!
这时两人身形正一交错,相去不足三步;华谷涵陡然长啸一声,左手折扇一震,千重白影里,右掌虚实一换,倏然已自扇底穿过,这一招闭穴截脉的重手法,正是出自穴道铜人的绝学。而华谷涵心知对手能为,出手便是十成功力,转眼间劲风一道,已点到了檀羽冲前心衣衫上。
就在这风方生,目犹未瞬之时,月色激荡,似乎照见了檀羽冲眼中一闪而逝的水光,同时间玉箫垂落,竟然不挡不架。他两人相去如是之近,这般一瞬息间,突然束手,便是大罗神仙,也再不及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分明便无异于自尽!
华谷涵心头大震,在那一瞬,似是什么都未曾想,也什么都来不及想,手上只下意识地尽力向外一偏,“啪”的一声,已击在了檀羽冲左胸上方。
刹那间,风止,人定,只有遍地草叶尘土浮荡不绝。夏夜明月,照着檀羽冲踉踉跄跄,向后直跌出六七步外,一身惨白,依稀恍惚,还如是在那一个无边无际的大雪夜中望了过来,低声道:“既要取我性命,华大侠,你为什么这时……收了手呢?”
说这两句话时,鲜血便一滴一点自他唇角滚落,落得白衣上点点赤色淋漓,恍如泪珠。跟着身子一晃,一口血喷溅在了地下,黄沙土间血花盛开,说不出的艳丽,却也说不出的凄然。
耿照却全不知这瞬间的暗流汹涌,好容易喘过了一口气,忍不住叫道:“华大侠!你怎不……怎不……”然而只叫得半句,后面的言语不由自主,竟自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见斜月光下,一动不动直立在那里的华谷涵脸色,已是铁青得异样骇人!
孤山古寺,便这样静悄悄一片沉寂。静得连那裹着花香的江南的风,仿佛也浸在那冰一般冷的月光、目光、血光之中,再也化不开,吹不动了。
好一阵,檀羽冲低低地道:“你也不来杀我了么……哈哈,哈哈!”似哭似笑,长袖一拂,反身便走。白衣身影摇摇欲坠,却是一步不停,渐渐没入了暗夜,只有一缕箫声若有若无,还在隐约响道: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终于一声杳然,不知所终。
华谷涵却还立在那里,眼前耳边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与他毫不相关的一场戏。人虽听着看着,却什么也不曾进入那一片滚滚纷乱,无休无止的脑中。耳听得耿照絮絮不绝,又扬声叫道:“柳老前辈!东园前辈!柳女侠!你们可来了……”眼见几条熟悉的人影疾步踏进庙来,华谷涵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开口说话,然而那声音却响在一个极远的地方,竟连自己,也并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来的众人之中,柳清瑶早看到华谷涵神情恍惚,大异平日,但两人身份尴尬,却不好当着这许多人去问,只是见老父俯身看着古月禅师尸身,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穴道铜人断脉之功!”不由心焦,便道:“爹!以你所见,应是那金人无误么?”
柳元宗沉吟道:“不错!这武林天骄,我还见过他一面,想不到……”看了看华谷涵神色,不由皱眉,又道:“我在金境之时,这人曾来寻我,说他师父昔日敬我武功,他要代师将穴道铜人全本奉还。我见他金国贵胄,自然不信,只道他一个女真鞑子,学了我汉人的功夫,却来做什么假惺惺人情?谁知这人脾气倒也真大,竟将书摔了进来,冷笑道是你汉人的功夫不假,今日完璧归赵,自今而后,我也绝不用这门武功伤一个汉人的性命便是!那时我还道,不想金国也有带些骨气的后生,却原来……咦?世侄,世侄!你怎么了?”
后面这几声呼唤,华谷涵已是什么也听不见了。但觉脑中轰地一声,有无数尖利的碎片向四面八方炸了开来,每一片碎片都在乱飞乱舞,一片一片,映出了方才那一道白衣染血,不顾而去的人影。
华谷涵猛然大叫一声,飞身疾奔,出了寺门。放眼望去,只见空山寂寂,烟波茫茫,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湖上烟花仍在一朵朵散落,如星如雨,照得半边夜空异常明亮澄澈,风中飘送,尽是笑语欢声。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