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望焉

　　自那次离开灌江口，嫦娥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既不像初上天庭时那般踌躇满志，又不像相识杨戬时那般多姿多彩。她仿佛从一个死寂的牢笼里，努力地把自己拔出来，如蜕茧似的疼痛。

　　她的淡定中，隐藏着的是深深的苦痛；而她却也热闹不起来了，任何外界的躁动，都无法牵动她的喜悦情绪。

　　渐渐淡了，忘了，物是人非，爱的感觉早已不在。泪的记忆，埋在心深处，不能触碰。只一碰到，就撕心裂肺地汹涌起来，要很久才平息。

　　不知那个人是否会这般，她很想知道，又怕知道。是不甘心，也怕受伤。

　　广寒的灵性和精气，使得玉兔终修成人形。她化成人形时，就喜悦地抱着嫦娥唤姐姐，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她匆忙为她换上新衣，为她梳头。当这个蹦精蹦灵的女孩眨着明亮的眼睛，欣喜地站在她的面前时，嫦娥惊住那里——

　　这不是当年服侍她的那个——小蓉——嘛。

　　“小蓉……是你！”

　　玉兔脸上灿烂的笑容间闪烁了一点委屈的俏皮，“原来姐姐这才认得我！当年我不小心打碎了娘娘用的仙盘，娘娘一怒之下将我除名，并要撵我下界。幸好有人求情，才保全我，将我变成了一只兔子，送到广寒宫。”

　　嫦娥沉思，“是吴刚替你求情的？”

　　“不是，吴刚大哥是主动要求把我送到广寒宫，陪你作伴的。”

　　心下一股融融的暖流，别看吴刚人粗，实则很了解她的心思。想到再不能相见，竟一时涌起泪光。唇角勾起，牵着玉兔双手说：“小蓉，我们姐妹真是有缘。今日见你实在太开心了！从今以后我们就做个伴吧！”

　　小蓉笑得温暖，“嫦娥姐，我从未离开呀，不管遇到什么，我定与你生死相随！”

　　与小蓉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嫦娥的眉宇间多了笑容。也许是寂寞惯了的缘故，只一个人，一点点温暖，也能触动她的感情。更确切地说，她是个天性寂寞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毅然跟随后羿勇走天涯，也不会为吴刚的默默照顾而感怀，更不会因杨戬的关切而神伤许久。只是她的寂寞没人能真正懂得。

　　嬉笑热闹后，她常有独坐不语的时候，这多年，小蓉是懂她的，也并不去扰她愁绪。小蓉只悄悄走开，替她温上桂花酒，铺好床被，助她驱寒。在小蓉的照料下，心伤慢慢恢复，她心存感激，却不明说。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仿佛按部就班，甚至望不到尽头。终于这寂寞还是由小蓉先一步打破，她问道：“嫦娥姐，我听说二郎真君奉陛下旨保护唐僧师徒取经了，你不借机会探望他的近况？”

　　心潮涌动，嫦娥顿了顿，随即道：“他和我又没什么关系了，看不看的有何区别？”

　　小蓉含蓄一笑，“我随便问问，如果你心里真的没有他了，那算我唐突吧。”转身去收拾衣物了。

　　晚间，两人坐在榻边，嫦娥轻声问：“小蓉，我要不要找个机会下界看看他呢？可是现在朝上催得紧，我这样子……”她并没拐弯抹角，多年相处，玉兔自知道她脾性。她心思深沉，可说话也简洁直爽。若不相熟，或许还不大习惯。

　　小蓉亲切笑着：“我就知道你心里在想着他，所以白天也没有追问了。姐姐如果真的有心，小蓉愿意跑这一趟，了解详细，也了却你这心愿。”

　　“真的？”掩饰不住欣喜，又瞬间蹙了眉头，“可是万一连累你怎么办？毕竟只是我的私事。”

　　玉兔双手掐腰，嘟着嘴道：“我只是一个兔精，还未入仙籍，放到凡人堆儿里也不过是有些姿色罢了。为了姐姐，我心甘情愿！”

　　嫦娥只顾感激，一再叮嘱她小心。玉兔还了原形，团作一团，白光闪过，她就下界去了。

　　自玉兔下界后，广寒宫显得极度冷清。奇怪，从前也是这般，而只是平静，也未觉到难以忍受的凄凉。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未必就有益，可改掉一种习惯就如戒毒似的难过。

　　她用紧凑的朝务驱赶寂寞，无济于事后发现，或许并不是不习惯没有小蓉的月宫，其实她内心还在担忧那个人的近况罢了。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然而真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那天嫦娥刚换上睡裙，铺好床被准备就寝，就心下大痛，仿佛觉到小蓉遇难。这一来可睡不得了，坐在榻边胡思乱想。

　　果真不一会就有位仙官叩门，声音急促，嫦娥立即起身去迎。仙官一礼后便道：“嫦娥仙子叨扰了，想必广寒宫内近日有精灵下凡？”声音稍快，但不慌张，却也清晰悦耳。

　　嫦娥一惊，虽有担忧，却强压下急促和慌乱，竭力平静道：“广寒宫近日来一向如常，嫦娥也是照例上朝，下界的事情尚不知晓。”

　　仙官口吻中带着些严厉和逼迫：“经查探，广寒宫有只玉兔精下凡，变作公主迷惑大唐高僧，阻挡西行之路。嫦娥仙子是该去管教一下罢？”

　　嫦娥再无话可辩驳，脸色苍白，只得担下，“是嫦娥疏忽，前日我体内寒毒发作，遣玉兔下界弄些草药来，见今晚未归，正想着明早去寻。叨扰你跑这一趟，嫦娥这就去收服那玉兔来。”

　　仙官也不好作难，客套中带着冰冷，“还请速速降服为好，如果落到孙悟空的手里，对天庭也不好交待。本官告辞了。”

　　嫦娥谢过，立即又换装下界去。心里滋味不知怎个形容，像打翻五味瓶。

　　凭着仙官方才的描述，辗转寻了半日，终于找到皇宫近处。此时已是夜间，朗朗明月挂在当空。就见孙悟空正拿着金箍棒，气势汹汹地朝着一位穿着华丽服装的美人叫嚣着，美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遭了，想必那就是玉兔化身的假公主罢！

　　这孙悟空的本事嫦娥自是见识过，当年与那杨戬的酣战，至今历历在目。若是挨了他的一棒，小蓉岂有性命可留？想到这里，嫦娥速速降下一片云朵，来到低空处。

　　一片极亮的月光打破夜的深沉，伴着一片桂花香气，孙悟空一个机灵，提着金箍棒抬头望去。

　　“悟空，可请你高抬贵手，放了我那孽畜？”清冷的声音响起，听在这边耳中是婉求，听在那边耳中却是冰冷。

　　“原来是嫦娥仙子啊？”孙悟空原本斩尽杀绝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歉意和为难。

　　小蓉盯着她，恐慌中也有哀怨。

　　嫦娥不经意间瞥了小蓉一眼，随即凝视着孙悟空道：“这都怪小仙管教不严，前日遣它下界来寻草药，迟迟未归，不想它在这化作凡间公主害人。大圣看在小仙的面子上，放了这畜生吧，待我回月宫罚它可好？”语气中丝毫未有柔弱怜悯，冷清间夹着些许气恨的意味。

　　一边的猪八戒和沙和尚这么一听，也都不好意思了，能让美丽的月宫仙子火冒三丈的事情还真是不多，于是他们都悄悄给孙悟空使眼色。小蓉眼中挂着泪珠，委屈地瞄了自家主人几眼。嫦娥则不动声色地站在云朵上，等着孙悟空发话。

　　孙悟空态度极委婉，笑道：“有嫦娥仙子出面了，俺老孙当然不会为难这兔子，想不到月宫灵气也非同一般，如今玉兔化成精灵着实了得。仙子就带它回月宫严加管教吧，那边真公主还等着回宫呢！”啰啰嗦嗦一大堆，笑中仍不忘了讥讽一二，不过对这猴子来说，已是给月宫仙子留足了面子。

　　“大圣只管放心。”嫦娥一道仙光，假公主趴在地上，变成了玉兔。嫦娥轻轻一指，玉兔已回到她怀中。她悄悄用右手捏了捏兔子的大耳朵，这动作旁人不知，玉兔可懂。嫦娥姐姐，还是怜惜小蓉的，尽管她犯了很大的错。

　　伴着一阵桂花香，云朵飞起，衣带飘动。猪八戒还坐在那傻傻地张望着，这月，怕是离他愈加遥远了。

　　总有人痴望明月，苦思月中之人。殊不知，她的遥远，也许并非因为她的美丽。纷繁复杂的生活，造成了她内心的孤独冷寂，如此，似乎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她。现实和内心的遥远距离，为他们创造了编织美好的条件。

　　你真的爱她么？

　　其实，他也难回答了。

　　回了月宫，嫦娥施动法力，玉兔团团的身体抖了抖，变回了一身素衣的小蓉。她泪雨涟涟地跪地哀求：“嫦娥姐姐，都是小蓉不好，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呀！”

　　嫦娥心下一软，微叹一口气，道：“你跟我这么久，我的性子你岂会不知，赶你的事倒是难做出来。”

　　小蓉察言观色，主子虽无想象般恼怒，却也不似往日的亲和，给人一种若有似无的距离感。她敛去泪水，平复心绪，只有坦诚相告：“这几天下界，也是有不少收获的。”

　　心弦乱拨，嫦娥强抑迫切，问道：“可是听说了关于他的消息？”

　　从这关切中，玉兔找到一丝希望，她仍是单纯善良的，只想以此获得宽恕罢了。嫦娥拉她起身，坐到榻边，听她回述——

　　自下界后，她好不容易寻到灌江口附近，却一时找不到杨府。和几百年天宫养尊处优的生活相比，这凡间风霜自是考验耐性，尚未修成辟谷之术，形单影只显得可怜。谁知就遭遇这山里一只千年蛇妖拦路，打斗不过，竟现了原型，右脚汩汩流出鲜血来。

　　蛇妖也现出真身，是一只花色大蟒，身上斑纹甚美。眼看这大蛇就要吞了玉兔，就见他仿佛遇到什么麻烦似的，忽然停止攻击，朝反方向游去。

　　玉兔刚刚喘息一下，只听几声犬吠，一条黑色猎犬矫健地朝她奔过来，虎视眈眈盯着她，边凶恶地叫着，时不时朝身后望去，摇着尾巴。

　　玉兔小心翼翼朝那边瞧，就见一位身材魁梧、长相秀气的神仙一步步向这边走来了。蛇妖摇身一变，仍是人形，恭敬地上前招呼：“二郎大哥，见到你真高兴啊！”

　　原来那位神仙就是杨戬，玉兔惊呆了，这就是嫦娥姐要找的人，果真气质非凡！

　　杨戬对这蛇妖如兄弟般，两人亲切寒暄几句，随即研究起兔子的存留问题。黑色猎犬仍汪汪叫了几声，后被杨戬喝住。它蹭到主人腿边腻着撒娇，摇着尾巴。

　　玉兔浑身寒颤，等待着自己的宿命。杨戬走上来拎起她两只大耳朵，在蛇妖的恭维和欢送声中，朝杨府走去。要说这蛇妖样貌也算俊朗，和二郎真君站在一处，未显逊色。

　　只是此时的小蓉心里惊喜中更多是恐惧，杨府不用她找，自然步步靠近，而自己的性命也堪忧了。嫦娥姐，你在哪啊？

　　“这兔子身上有些灵性，不似普通的野兔……”他边走边自语，甚至托在手上端详起来。见白兔发抖，不禁用大手抚摸了两下，又停住。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呢？

　　睹物思人。若真君果然有这心，玉兔这趟倒也值了。

　　走进杨府，真君便将玉兔交给厨子，“今天的下酒菜！”

　　玉兔心下一沉——原来是自作多情，还是要吃我！她猛的一挣，跳到了地上，受伤的那只后腿不敢着地。她滚到地上化成人身，二人都惊住了。

　　“求求真君大人可怜小女子罢！”小蓉跪地哀求。

　　杨戬稍稍一怔道：“你是哪来的兔精，怎会落入蛇妖的洞府？”

　　小蓉泪雨涟涟：“我是天上下凡的玉兔，因打碎了广寒宫的药罐，被嫦娥仙子撵下界来，在山里修行，从不惹是生非。由于我道行尚浅，今天到山上采些灵芝，就不慎落入蛇洞。我强攻不过受了重伤，好在有真君出面，小女子才保得性命。”

　　广寒宫？嫦娥？杨戬的确沉默了半晌。

　　小蓉仔细观察着真君当时的反应，多年的历练，在此人此事前他仍可不形于色。而他的沉默告诉小蓉，他心绪并不是平静的。

　　“那么，他最终留你住在府中了？”嫦娥听到此处，迫不及待地问小蓉道。

　　果然是嫦娥姐姐，还真被她说中了，小蓉心想，不禁生了几分敬畏。无论是二郎真君，还是嫦娥仙子，他们的心思，都不是她这样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能弄懂的。

　　“也不知二郎真君怎么想的，在我的哀求下，他就留我暂住杨府了，现在想想甚至有些后怕。”小蓉回忆着说。

　　灌江口风水好，人亲和，玉兔的伤慢慢养好了。她单纯乖巧，时不时地帮助杨府的人做事，大家都非常喜爱这个小姑娘。

　　“有天，我就看到一位清瘦的白胡子老头进了杨府，通体有仙气。真君也不似平日态度，十分恭敬地接待了他。当天杨府上下肃穆齐整，真君的书房紧闭着，最后大门也关上了。有侍女悄悄告诉我，是太上老君来了。”

　　嫦娥惊讶地竖起耳朵听着，恐落下什么细节。

　　杨府的人普遍守矩，有上仙议事，通常躲得远远。玉兔心里机警，她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她人长得小巧，偷偷跑到书房通后园的窗户下听着。

　　“你猜是什么？那太上老君去请真君做司法天神呢！”

　　一句话如惊雷，“那杨戬有没有答应？”嫦娥问。

　　小蓉有些支吾，“也……没说拒绝吧，他们谈了很久，不过太上老君出门的时候，两人都很高兴的样子。”

　　嫦娥沉默了，端起的手臂慢慢垂下，浅浅叹息一声，双目发怔。

　　小蓉又补了一句：“听老君的意思，杨戬助唐僧师徒西行一程之后，天庭就以功绩请他上天。据说，司法天神是掌管这天条呢，除了陛下和娘娘，还没有人能位居他之上。”

　　“你倒记得齐全。”嫦娥冷冷一句，又不似生气，只是心不在焉。

　　两人又闲聊了些玉兔在杨府潜伏的那段日子，又说到怎样离开灌江，偶遇唐僧师徒；怎样化身假公主骗得唐僧；怎样被孙悟空计降。说得委屈处，小蓉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这一行你将功抵过，受委屈了。”嫦娥拿出手帕，帮她揩着眼泪。小蓉知姐姐宽恕了她，心里石头终落了地。

　　今夜无眠，嫦娥独坐沉思。此次玉兔之行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却连累自己姐妹，这种事几千年中还不是嫦娥能做出来的。

　　想必杨戬也早已解出她用意，不然也不会留下玉兔。但她是怎么落到唐僧手里的，恐怕并不是巧合。西行九九八十一难，就连那玉帝都时不时挂嘴边嚷嚷着，玉兔的下界为他们提供了很好的机会。而听小蓉所述，杨戬参与这事也是乐意的，看着时机遣她出面设个一难，并不是意料之外。

　　兜兜转转，把一只戴罪的兔子送回了广寒宫，顺便又奉送一个坏消息。嫦娥仙子，你真是亏大了。

　　想到这里，甚至绝望。若杨戬担任司法天神，两人自是离得更近了。可天条威严，他有责任在身，更万万不可能放意为之。若说嫦娥当年放手，还带着些洒脱的意味，如今这情丝斩断，恐怕就是逼不得已了。

　　有缘无分，却偏要相见，嫦娥，你将如何自处呢？

　　她走到月宫尽处，望着夜色苍茫中，薄云下面若有似无的景致，忽然迷茫了。

　　杨戬，当初你苦苦挽留，如今一切是否如昨？为何不肯逍遥灌江一世，竟也要卷入天庭，担任掌管天条一职呢？

　　但愿一切只是设想，杨戬心高气傲，怎就有意于朝堂之争？虽说她忍痛断情，但毕竟还留有一丝念想。若非亲眼所见，她仍在心中相信着的。

　　君送菩提叶
　　我付君一笑
　　君回以红豆
　　拈之情自扰

　　我付君沧海
　　无情空寂寥
　　沧海难替泪
　　暮暮与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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