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醉添沉水香》又名《不羁的风》

　　书云到了大公馆里，刚进了院子门，就瞧见门口笔直地立着许多卫戍，这般阵仗，真叫她想起小的时候，住在义父李承年家里的情形——那真是一段叫她难忘又难堪的日子，她不想再想起，更不愿再想起。
　　她从车子上下来，一路缓缓地走进房子里去。这个名义上属于她的家，她对于这里，实际上却陌生得紧。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沉闷而压抑，她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去接受这里，就更加不要提爱了。在她的心里，大公馆就同‘父亲’这个词一样，都是冷冰冰的，是个没有温度而存在的实体。
　　一群人严严实实地围在门口，都穿着整齐统一的戎装。她猜想得一点也没错——定是他来了。她穿过这重重的戒备着的人群，正式推开了最外头的一扇厚重的雕花花梨木的复合门，就瞧见外头的大厅里直挺挺地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士。她的父亲，姨娘，以及兄弟姊妹们都聚在客厅里头，一见外头有人推门进来，均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
　　她略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脸，就慢慢顺着门口铺着的红色地毯一路地走到大厅里头去，在那年轻男士的后方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
　　书云就朝着站在这男士对面的父亲轻轻点了点头，唤了一声，“父亲。”她父亲林承钰就含着笑意道，“书云，你可回来了。”又招呼她过去，道，“你逸訢哥哥这番回来了，来见过你逸訢哥哥。”又说，“正是来瞧你的。”
　　书云被他最末这一句话唐突住了，觉得有些发窘。但是没有法子，当着这么一群人的面，她不能驳了父亲的这一个面子，只得低着头顺从地走到父亲的身侧去。待在父亲身侧站定了，他就朝着那男士笑道，“逸訢，这就是你云妹妹了。”
　　书云闻言，不免略略抬起眼来斜斜觑了一眼，恰好瞧见正对面的那个男士也正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她不免吓了一跳，重新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瞧他。
　　中间空白了好一会子，这才听得对面那男士轻轻笑起来，“……云妹妹，好久不见，还记得我么？”
　　书云便略略点了点头，仍低着头回道，“记得的，逸訢哥哥。”
　　李逸訢又是一笑，道，“也有七八年了罢！这样久了……”不免带着些怅惘的意思，又问道，“云妹妹后来到了母亲那边住了么？”
　　书云道，“是。”又忙补充道，“这边大公馆里我也是常来的，只是在那边住着罢了。”
　　李逸訢点点头，又瞧她总是低着头，说一句，那头便低得更低，仿佛要低到尘埃里头去了，忍不住调笑道，“你这是长得大了，晓得了知羞，还是怕了我，怎的愈发地将头埋得更低了呢？”
　　书云闻言，自觉面上又发起烫来，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知羞，而是因为害怕，因为窘。但是她仍旧勇敢地抬起头来，努力做出一脸平静的神态望着他。就见他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那里头却仍掩不住一种淡漠的寒气。她心下不由一凛，面上却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怎么会，逸訢哥哥又拿我说笑了。”
　　李逸訢这才满意了，点头笑了一笑，便又朝着站在书云身侧的父亲说道，“伯父，书云真是长大了，‘女大十八变’，这句话是一点没错的。”
　　林承钰就在旁边笑了一笑，附和了一声道，“可不是。”
　　书云在一旁听着他这么一席话，一时却究竟揣摩不透他说出这番话的意思，于是一时也就没有做声。只在一旁听得他与自己父亲你来我往的对话，竟像是旁若无人的一般。
　　她正在昏昏倦倦地发呆，突然听得李逸訢道，“伯父，我今儿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也就是前来拜访您一家的。这会子晚了，逸訢也不好再打扰，就此告辞。”
　　林承钰闻言，便即笑道，“不妨事的，逸訢贤侄，什么时候得闲都能来家里坐坐，万不要同你林伯父客气。”
　　李逸訢便点点头，应到，“好。得闲我一定来的。”又朝着里头坐着的林家其余的姊妹道了别，这才侧过头来朝着书云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更没有作别，就转过身慢慢走出门去了。
　　林承钰见前头李逸訢已出了厅门，又见这边书云仍站在原地，便促道，“书云，去送送你逸訢哥哥罢。”
　　书云略略沉吟了一会，却又瞥见父亲那笃定命令式的目光，只得应了，缓缓地朝着门口李逸訢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出了厅门，就瞧见李逸訢正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头同一个从官模样的人低声地说话。她站在门口，往下瞧着，那从官一抬眼就瞧见了她，又同李逸訢说了些什么，便即朝着书云这边略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也不待书云点头回礼，他转身就走了，临走还支使走了一群驻在林公馆院子里的卫戍，院子里一下又恢复了一贯的自由空气。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脚下一步都不曾动过，只瞧见前头李逸訢也仍旧地背对着她站在台阶上，丝毫没有要下去的意思。两个人僵持了半晌，前头李逸訢才笑道，“云妹妹，你打算在上头站到几时？”
　　书云这才知晓原来他在前头站定了这些时候是在等她。她略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当下便下了台阶走到他身侧去，“……我瞧见你们在谈话，怕扰了你们。”
　　李逸訢就朝她微微一笑，“我们早就谈毕，你也该瞧见他走了有好些时候了。”他撑着一柄长把的雨伞，见她有些瑟缩着地蜷在伞的边缘，一袭红色的遮雨斗篷上头都已落满了许多细碎的雨滴，这才伸出一只手去将她又揽进来一些，道，“你倒还像小时候一样，仍旧懵里懵懂的不知道照顾自己。”
　　书云就低下头来，瞧着她的一双高跟鞋的略窄的鞋尖，轻轻道，“哪里的事情，总归还是大了。”
　　李逸訢就笑，“你比从前高了一些，比从前瘦了一些，比起从前那猖狂样子又收敛了好些。这倒确是件让人欣慰的事情。”
　　书云朝他略微笑道，“女孩子，要还像从前那样子疯癫着，怎么好。”说着，又问道，“逸訢哥哥，你是什么时候来上海的？义父他们还好吗？”
　　李逸訢轻轻地迈了步子，两个人就慢慢地向外面走了出去。隔了半晌，才道，“难为你还想着，我还以为你都把我们忘到脑后去了。”说着，笑了一笑，这才道，“本来往后几天才来的，父亲派了我先去金陵老屋子里走一趟，只是这些天总下雨，也懒殆再在沿路上耽搁了，显得麻烦，就一路径直从郢郗过来了。父亲他们么，一家子人都还好的，健健康康，没病没灾。”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旋即问道，“诶，什么时候得空，我就送你过去瞧瞧罢？父亲在家里的时候整日叨念着你，只是他老人家一向不得空，不能亲来罢了。”
　　书云就笑了一笑，“哪里能让他老人家亲自来瞧我，该是我回去瞧他才是。”正这么说着，不禁又问，“逸訢哥哥，这一次到上海来，是因着公事么？”
　　李逸訢闻言，低头笑了一笑，“你这小家伙又是想在我这里探听些什么来？”
　　书云突然觉得困窘，觉得他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却也不怎样好做解释，因此也就不再多言，只低着头陪着他默默地走着。
　　两个人静静地走出了林家院子，不知不觉就走到外头街面上头，这时候已晚了，加之下着丝丝的小雨，路上行人更少。这二人没有目的地走着，这会子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了。李逸訢见她只顾低着头走着，一言不发倒像是在走神，便率先打破了沉默，问道，“这会子我们都到哪里来了？”
　　书云听得这一声，才从神游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瞧见四周都是些黑糊糊的建筑物，路灯都稀稀疏疏的，知道是走过了头了，这才慌到，“哎呀！怎的走到这一处偏僻地方来了。”
　　李逸訢便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离林公馆大概多远？”
　　书云听得他这声发问，声音不由突的止住了，也不敢再回话。李逸訢以为她又发起怔来，便接连两声唤道，“云妹妹？云妹妹！”
　　书云被他这两声唤得没了主意，便呐呐地用细如蚊声的声音道，“……这地方，我是不曾来过的……并不熟悉。”又朝李逸訢问道，“逸訢哥哥，……你，你还记得来时的路么？”
　　李逸訢不由觉得好笑，“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些年了，都不甚熟悉这边的街巷么？可见这些年你都成了一个外门不出的深闺小姐了！”
　　书云听得他这话，虽说得并不符合实际，却也不欲再去辩驳，只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天都这样黑了，还不知该从那条路回去呢！”正说着，见李逸訢仍旧朝着前头慢慢走着，不由一把拉住了他，道，“逸訢哥哥，别再朝前头走了，前头越发偏了，黑糊糊的，怪吓人的。”
　　李逸訢见她这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怕些什么，没想到你这样大了，还是小时候的胆子！”
　　书云就为自己辩驳道，“……可不是因为这个！你再向前走，不是越走越远了么？照我看来，我们这会子回去，就应该倒着走。”
　　李逸訢这才略表赞同地点点头，“也就你这句话还算符合常理。”说着，朝着书云又是一笑。
　　书云就附在他身侧，缓缓和着他的步子掉过身往回走。因着周遭的灯光隔得远远的才一座，走着走着便有一段浸没在黑暗里头，再走一段就暴露在光线下面。这样一暗一明，她恍惚地产生了一些错觉——仿佛这刻走在自己身侧的这个高大的男孩子就是苏更生。他还跟不久之前一样，撑着一把雨伞，同她并肩从小店里吃了热腾腾的酒酿圆子出来，一起到街面上散步去。她正这么想着，在黑暗中，全身便不由一松，顺势便慢慢倚到李逸訢的手臂边上去。李逸訢就觉得右手臂上渐渐地沉了，侧过头去便看见书云有些瑟瑟地靠在自己手臂上。当下不免心生怜惜，就一只手褪下了搭在自己身上的一件披风，轻轻地给书云披上了，另又将那只原本撑伞的右手环到自己褪下的那件披风上头，扣住了书云的肩膀。
　　明明暗暗里，两个人缓慢但是却安静地走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她像是倦了，轻轻地阖上了她的那双漂亮的长着长睫毛的眼睛，在这极静的夜晚里，就只听得雨落在雨伞面上沙沙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的春蚕，在她周遭啃食桑叶。沙沙沙沙，琐琐屑屑。她忍不住微微一笑，向披风里面又躲了一躲。
　　李逸訢是严明的军人家庭出身，对于迷路这样的一点子小事，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他的记忆极好，来路怎样走，他便又照着原路慢慢地返回。一路上虽行得慢了些，想着有书云在自己身侧，却也总不觉得慢，反倒期盼走得更慢一些。
　　他两人慢慢在雨中走着，当真便是雨中漫步，温馨浪漫。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逸訢揽着书云停在了林家大公馆跟前。

　　林家门前不远处停着一辆汽车，李逸訢认得它，那是自家的车子。然而他却视若无睹一般，越过它径自朝着林家公馆门前去了。外面车子上李逸訢的从官吴彦邱透过亮着的车灯瞧见了他们两个，急得从副驾驶室上几乎就要跳起来，匆匆忙忙地撑了伞从车子上下来，一路就追了上去。
　　李逸訢携着书云站在林家大门前头揿了揿铃，门房里头一阵响动，先是一个人打开了嵌在大门上头的一个暗格子的可开关的小门，朝外头看了一看，问道，“是谁？”
　　李逸訢这才淡淡回到，“是我，特送了你们六小姐回来的。”
　　那里头就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将门推开了。只见开门的那人浑身披着油纸的雨衣，站在里头，见着是李逸訢，这才笑道，“原来是李公子！李公子里面请，里面请！”说着，朝那边一伸脖子，又瞧见困倦倚在他身上的书云，一时便恍然地噤了声，想来是怕吵醒了她。
　　吴彦邱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等到两个人到了院子里头，这边他才进门。他这里刚一进门，就瞧见那些门房的人在外头瞧着刚刚过去的林李两人的背影议论纷纷，时不时还窃窃地笑起来。吴彦邱看不过眼，就站在外头轻咳了一声，一帮人这才瞧见他，认出他是跟在李逸訢身侧的那个从官，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扬起笑脸来，“先生，请，请！”
　　他这才朝着那几个为首的道，“闲言碎语最好不要讲，就算在背后嚼舌根也是一样。”
　　那几个就低下头去，连连道，“是，是是！先生教训得是！”
　　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朝那边瞧了一瞧，缓缓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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