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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初遇之时，他是自幼长于寺庙的佛门弟子。
而她则是冶艳入骨，诱人惑人的千年蛇妖。
偶然的一面之缘，她见他生得俊俏，又是一派天真情窦未开，一时兴起，便故意接近。
那小和尚竟始终不为所动，一言一行尽皆谨守礼数，满眼满心只知有佛，视她如无物。
她自是不甘。
活了一千年，入世五百年。
她最瞧不上的，便是那些苦苦修炼只为幻化出人形到人间与人类谈情说爱的同类，更瞧不上为了这种所谓的情爱居然还要死要活的废物。
简直丢尽了妖族的脸！
说什么但凡能尝到情滋味，就算立即魂飞魄散也值了。
有病吗？
人类会和一只蚂蚁情比金坚吗？会去感知一条鱼的喜怒哀乐吗？会不惜一切只为和一头猪双宿双栖吗？
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物，非要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
再说了，凭什么就要妖去品尝人的七情六欲？凭什么就不能让人来试试花是怎么受精的鱼是怎么产卵的蛇又是怎么交尾的？
说好的真爱呢……
是故，她徘徊世间只为及时行乐，阅尽千帆也只为自己高兴。
男人于她而言，不过是闲来逗趣的玩意儿。反正她既为蛇妖，媚骨天成，一个眼神便能让各色男子死心塌地，从无例外。
直到遇见了那冷情冷性的小和尚。
几番受挫，倒是彻底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于是她跟自己打了个赌，定要让他破了一切清规戒律，心甘情愿爱上她。
若不能以色相直接诱之，那便以时间慢慢图之。而她，恰恰有的是时间。
她在他必经之处，化作七八岁的柔弱孤女，故意伤在被她召来的低等精怪爪下。他自然适时赶到，救下了她。却并未如她所料那般，将那精怪斩杀。
她装作吓坏的样子，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边哭边问：“和尚哥哥，为什么要放走妖怪？为什么不杀了它？”
他答：“因为罪不至死。”
她又问：“可不是都说，妖是害人的，一定要赶尽杀绝才对吗？”
他答：“万物有灵，生而平等，没有什么东西是应该被赶尽杀绝的。况且，就像人有好坏之分，妖也一样，所以不能一概而论。”顿了顿，又低低宣了一句：“我佛慈悲。”
慈悲？
她愣了一愣，旋即用涟涟泪水掩去眸中的冰冷嘲讽。
见她小小年纪无处可去又受了伤，他只好将她带回，暂且安顿在寺庙后山的一处闲置小屋。她乖巧可爱，总是很懂事的帮着做一些简单活计，庙里众人怜她孤苦，便默许她就那么留了下来。
她自是与自己的救命恩人最是亲近，而他也慢慢习惯了无论做什么，身后都跟着一条“和尚哥哥长，和尚哥哥短”的小尾巴。
他仍是清冷冷的模样，却唯有对她，不知从何时起，眉目温软。
有些感情，便是在如此这般日复一日的简单陪伴中，生根发芽。
待得亭亭玉立时，她对他说：“和尚哥哥，我就要及笄了，你会送我礼物吗？”
他望着她已然容色倾城的面庞，颔首：“会。”
那是一串他自幼便不曾离身的腕珠，他说此物乃是佛前菩提枝所磨，定可为她驱邪，护她平安。
“邪？”她将珠子在腕上缠了两道，轻轻一晃，发出几声浸染了沉沉年岁的钝响：“妖是邪吗？”
“是。”
夜幕渐起，小屋内没有点灯，只散了几缕极淡的月色。
她走到他的面前，仰视那双澄澈的黑眸：“那如果我是妖，这东西是驱我呢还是护我？”
他如同之前无数次听到她那些傻傻的孩子气话语那般，温和的笑了一笑：“你怎么会是妖？”
这一次，她却仿佛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懵懂娇憨，竟在呼吸间都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慑人心魄：“若我是，你就不要我了对不对？你会杀了我吗？”
他压下心中异动，摇摇头：“你忘了，我说过的，妖也分好坏，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便起杀念。”
“你觉得我是好妖吗？”
他对她这样莫名的步步逼问显得有些无奈：“可你并非……”
她却不容他说下去，拉住他的手，不依不饶：“我是好是坏？”
“好。”他终是正色回答：“无论你是人是妖。”
“既是好的，便该讨人喜欢，对不对？”
他似是觉察到了接下去的对话内容，身形一顿，便欲后退。
她则将他的手紧握不放，缓缓托起，按在自己的胸口，媚眼如丝：“今夜我及笄，可以嫁人了，你娶我好不好？”
他心神大乱：“莫要胡来，我早已六根清净，勘破……”
“倘若从来不曾试过，又谈何勘破？”她踮起脚，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将他所有的话语尽皆吹散：“和尚哥哥，我愿做你成佛路上的垫脚石，不求长相厮守，但求一刻真心。我佛慈悲，可否成全？”
我佛慈悲，可否成全……
整整二十二年的暮鼓晨钟，在他的耳边一齐轰响，搅动刻入骨血的万千卷经文，激起去骨抽筋般的剧痛。
而后，一切终归霎那寂灭，化为若有似无的一声叹。
木屋内供着的佛像，透过氤氲的香火，用低垂的眼帘，隔绝了满室旖旎。
2）
那一夜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仍如从前那般伶俐乖巧，安安静静的帮着庙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果真不曾对他再提半句非分之言。
然而，他却再难在木鱼诵经中，心内无尘。
挣扎良久，他决定下山历练。
或许真如她所言，凡事总要先经历，方能勘破。
她什么都没说，只怯生生的一路尾随。
他实在心思烦乱，不知该如何继续与她相对，便冷下心肠视而不见。
翻山越岭穿集过镇，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他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事无常，喝过酒吃过肉杀过生，也动过贪嗔痴妄，却都很快便能恢复灵台澄明，俗世种种于他而言，的确只是过眼云烟。
他想，应该是能大彻大悟了吧。
于是他转过身，面对三步之外的她。
风尘满面而不掩倾国容颜，衣衫褴褛仍难挡身姿婀娜。
望着这令无数人垂涎三尺的无双美色，他的目光却只落在她腕间的那串佛珠之上，是和她整个人全然不同的光鲜明亮。
——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
他愣怔片刻，忽地失笑。
看来，自己终究是达不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境界啊……
他双手合十，向她走去：“你及笄那晚说的话，还算数吗？”
她歪头看着他，仿佛又是当初那个情窦乍开的少女模样：“和尚哥哥，你娶我好不好？”
他站定在她的面前，放下手：“好。”
那一丈的距离，是他们的红尘万丈。
他为她还了俗，入了俗。
他们择了一城定居，他寻了份文书的差事，为了月俸早出晚归。她守着小家，为他素手做羹汤。
日子虽清贫，却甜蜜。
家里的所有物件，全是二人亲手挣来，亲手添置。
终于，他存够了筹办一桩简单朴素的婚事的银钱。
街坊四邻凑在一起热闹了一整天，他高兴之至，酩酊大醉。
等送走了客人，推开新房的门，却见她仍是日常装扮坐在床边，红嫁衣整整齐齐的放在一旁。
他有些不解的看了她片刻，她亦抬眼遥望。
“你怎么不穿嫁衣？”
“你当真是要娶我？”
他点了点头。
“你爱我吗？”
他又点了点头。
“不管我变成什么样？”
他仍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她笑了起来，骤然现了原型。
青色大蟒吐着杏子，居高临下看着似是被吓傻了的他：“就算，我变成这样？”
许久，他方开口，声音虽带了些许的颤，却并不如她所料那般惊慌失措：“你，是妖？”
青蛇扭了扭身子：“是啊，这不明摆着？你瞧，你爱上了一条蛇啊小师父，这可如何是好呢？现在，是不是很恨我呀？”
他已慢慢平静下来：“你所做的那一切，是为了害我？”
青蛇呆了呆。
他又道：“你没有害过我，我又为何要恨你？”
青蛇再度呆住。
他上前几步：“只要真心相待，是人是妖，又有何要紧？美貌国色也好形容可怖也罢，不过外部皮囊而已。”
青蛇俯看着他，凝视着那双永远都清澈无垢的眼眸中，所倒映出的金色竖瞳。突然大笑：“你不过区区凡人，又凭什么来要妖的真心？你不配！”
说罢，竟逃也似的穿破屋顶而出，瞬息不见。
徒留他站在原处，守着满室残破。
这一守，就是一整年。
她到底是没有再回来。
那一段长达十年的朝夕相伴不离不弃，竟果真只是一个蛇妖穷极无聊之下的感情游戏。
他只能选择离开。
其实，她并不知道，在遇到她之前，寺庙佛堂清规戒律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与她共入红尘后，这一屋子的零零碎碎，成了他为自己构筑的另一个全新世界。
而今，他曾有过的两个世界，全都因为她，化为了齑粉。
他的心里便只剩了一片荒芜。
举目四顾心茫然，他最终还是回到了那处青山脚下。
生于斯，长于斯，也爱于斯。
到头来，也该是葬于斯的吧。
就如每个在外漂泊了大半生的旅人，近乡总是情怯。
他徘徊了三日，方鼓足了勇气，踏上登山的石阶。
走走停停大半天，夕阳西下时，寺庙才总算在望。
他停下，整了整身上寻常人穿的粗布衣衫，想着师父师兄看到了这样的自己，还会不会认得，还会不会……再接受。
正胡思乱想，突听一声巨响，旋即，竟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冲天。
他疯了似的企图冲向庙门，奈何火势太大，热浪轻易便将他掀了个跟头，只能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一切被顷刻吞噬。
撕心裂肺的痛苦间，有一人影浴火而来。
他呆呆的看着，渐渐目眦欲裂。
竟是她。
不同于以往的所有模样，此刻的她，虽只是一袭青衣，却是举手投足妖艳入骨。上挑的眼角于顾盼间带出一份冰冷的邪气。
邪……
她是妖啊，当然是邪物！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物！
他嘶吼着扑向她，然而还没近身，便被她周身的气息震得血脉倒转。
她这才看清了原来是他，眼神一变：“你……这是干什么？”
他挣扎着站起，望向她的目光中尽是疯狂的绝望：“他们待你那样好，他们何尝得罪过你？那么多年的相处，好歹总是有感情的吧……你怎么下得了手？！”
她皱了皱眉，回头看了看灰飞烟灭的寺庙，刚想说什么，却见那双被仇恨烧红的双眼里，只剩了漫天的杀念，再无半分曾经的澄澈柔情。
既如此，又何须解释？
她冷笑嘲讽：“你们人花时间养了一窝鸡，还不是说杀就杀说吃就吃？感情？笑话。”
他状似疯癫，不要命的冲过来想要杀她，然后摔出去，再冲，再摔。
她高高在上的睨着他的狼狈徒劳，他的自不量力。
他终是大口大口的吐着血，奄奄一息。
她眸色沉沉的望了他半晌，而后拂袖离去，只丢下一句：“这个时候，你那慈悲的佛祖，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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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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