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雨凉

　　清歌一直这样趴着，愣愣望着窗外濛濛的月色，直到明月西落。后来又去床上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最后只是呆呆看着窗外的天色一分一分转亮，由靛青到深紫，秾丽旖|旎，变化万端，仿佛每一个瞬间都是永恒。如果这一天能永远不到来，我真愿死在这一刻。清歌想。
　　浑浑噩噩就等来了天明。从门外响起第一声脚步时，清歌的心就如紧绷的弦，每一个人的声响，都会使之颤动。当那最为熟悉的笑语从门缝中渗入的时候，他还在幻想“她不会进来”。明知自己是妄想，却又忍不住心存侥幸。
　　门户开阖，明媚的阳光水一般的倾泻进来。清歌睁不开眼，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曼妙的身影。
　　“我的小祖宗，都这个时候了，还赖在床上？”杜眉妩眼如水杏眉似春山，娇嗔的时候轻啮下唇，说不出的娇憨妩|媚，让人不得不听。
　　清歌神色淡然，如已置身尘世之外。他直直地望向门外，轻轻的道：“杜姨，我不去。你逼我也没用。”
　　“你说什么呢？”杜眉妩笑问他，一时没明白，细想一回顿时明了，“傻孩子，这可是好事……何况我已经答应下来。”
　　清歌不为所动，仿佛没听到一星半点，摇头道：“我不去，真的不去。无论如何。”每一个字都郑重得不容反驳。
　　“难道就没有一点回旋余地？”杜眉妩牵起清歌的手，柔柔地看向他的眼睛。
　　清歌也回望她，毫不犹疑。
　　杜眉妩放下他的手，轻叹一声，转过身，神色幽暗：“这可是你逼我的呀。”说完厉声喝道，“檀红！”
　　可怜檀红，本本分分工作，哪里知道杜眉妩会有这么大怒气，战战兢兢跑了来，手里还捏着抹布。
　　“是你昨天来告诉清歌的？”杜眉妩悠闲地端着一碗枫露茶，撅起红唇吹散热气。
　　清歌在一旁急道：“我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杜眉妩只当未闻，懒懒抬眼看檀红：“是不是？”
　　“什么也瞒不过杜姨的眼睛！”檀红说着立马跪下了，“只请饶了我这一回，以后再也不敢。”
　　“这什么意思？我可什么都没说呀！”杜眉妩笑道，右手捏着盖碗盖子在碗口上晃来晃去，一边对旁边的人说，“去给她找两片瓦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忤逆你的是我，有什么手段你尽管冲我来！”清歌不禁着恼起来。
　　杜眉妩淡淡看他一眼：“那你肯答应去吗？”
　　清歌沉默。
　　一时瓦片找来了，杜眉妩吩咐檀红将瓦片敲碎了再跪上去，檀红疼得眼眶盈泪却又不敢哭出来。
　　“你就这样跪着，我先去喝碗茶。”说着杜眉妩眼光瞟向清歌，“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她就什么时候可以起身，不然，就一直跪着。”
　　清歌听着，直直看向杜眉妩，眼里忽然闪现出一种无奈而决绝的神色，伸手摸到平日檀红做女红时的针线盒，那是一个雕牡丹朱漆盒，摸在手中有温润的触感。他知道里面有一只黄铜剪子，因为檀红手小而且铜柄握不稳，所以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线。檀红前天还挥舞着这把剪子，得意地说她新画了个样子，一定能给他做件绝顶漂亮的衣服，教朱锦阁的当家花旦也自叹弗如。
　　而今，檀红一脸惊惶地跪在阶前，哀恳地看着他。
　　檀红得意的这把剪子，据说是她娘给她的，剪无不断。清歌不明白，能狠心卖掉女儿的娘为什么会留给她一把剪刀。但这锋利的剪刀想来结果性命也是一样的剪无不断吧！
　　终于摸到剪子的那一刻，清歌觉得自己呼吸仿佛一窒，来不及细想什么，挥手一横，冷光乍现在他颈前：“你再逼我，不过落得人财两空！”
　　杜眉妩本已转身欲走，此时忽然眼神一厉，不怒反笑：“既然要死，多死一个少死一个都是一样！”她也不看清歌，狠厉的眼光在院内尽扫，“他若是死了，你们也不用出这玉融堂！”语毕也不管清歌死活，扭头迤逦而去。
　　清歌院里的丫头仆役一时都“扑通”一声跪下，全都面向他，不断拜伏呼喊，高一声，底一声，连绵不断，零零总总都是一句话：“请您惜命！”
　　他不禁为这场景震撼，不明所以的小檀红也跟着哭道：“你……你可别死呀！”完全是孩子的腔调。
　　他自然可以死，他自不在意。可是，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也下不去杀手。他又怎能允许他人因为自己而承受苦楚。
　　檀红的膝下已经渗满了鲜血，她咬着牙道：“我不明白，不就是一出戏嘛。明明是件好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清歌走到她面前，面色凄哀：“傻丫头……要我去做什么，恐怕只有你不明白了。”
　　檀红一脸茫然，忽然顿悟道：“难道……”
　　清歌苦笑点头。
　　“再这样跪下去，她这双腿从此就废了……”一旁有人窃窃私语，声音不高不低，堪堪落到清歌耳里。
　　“腿很疼吧？”他注视檀红的膝盖，长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你不该为我吃苦。”
　　他转身缓缓朝杜眉妩的厢房移步，却发觉檀红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角。
　　“我不疼，真的。”檀红早已哭画了的脸勉强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千万不能低头，都说……一旦低了头就再也抬不起头。”
　　“所以呀……”清歌自顾自苦笑，对檀红轻轻的说，“如果你也有这么一天，千万不能低头啊。”
　　至于我自己，如果连死都不能，就让我自己去背负这反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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