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短故事集)

作者:兰子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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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上梅梢(下)


      由于淋了一场寒冷的冬雨,阿喜病得几天不能出门。
      她披着潮濡的棉被,头晕脑热地赶写稿件。
      忽然弄堂里响起汽车的鸣笛。如此狭窄的巷子,会把车开进来的人都是傻瓜。
      阿喜将视线探出木窗框,远远地便望见一群玩耍的孩子嬉笑地阻在黑色风琴头轿车的前方。所以,那笛声才会一直响个不停。
      阿喜蓦地停住笔,低头对着桌案玻璃板。
      心跳快得不能自已。
      发黄的卖身契躺在玻璃下面,一看见,她便紧紧闭眼。
      不一会儿,自楼梯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再然后,是敲门声。
      她用手指慢慢梳拢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在许久之后,才终于起身,前去开门。
      梅涵容站在外面。
      头戴一顶绅士帽,帽檐下是一张刚刚仔细修过面的脸,十分干净而显年轻。
      他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她,如同对家中女眷做的那样自然。然后自顾踏进房门,随意地寒暄道:“阿喜,你最近就住在这里?”
      这儿实在狭窄寒酸,容不下此等满身贵气的人物。他的身高亦几乎将她窗子的阳光占满。他背转身来,将两手扶着窗台,面对着她,露出好整以暇的表情。
      她是惊慌的。与往日又有不同。
      阿喜慌乱而缓慢地说:“屋里没有水……我去……烧一壶开水泡茶。”
      他说:“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什么没有时间?”
      他从大衣内里的兜子里掏出一张票子,然后又捏起她的手,放于她的掌心内。
      “船票?”她疑惑不解。
      “明早八点开船,去香港。你现在就收拾些随身东西,然后跟我走。”
      “为什么去香港?”
      “上海已经不能呆了。日本人一步一步侵占华商的利益,租界里并不安全。”
      她并非没有耳闻。自上海沦陷以来,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就一大批一大批地向香港逃离。只是,梅家的产业基于这片繁华的都会。
      “我的产业,眼下全没有了。该舍的舍,该卖的卖。我已经打发了人,提前在香港和东南亚置办新家产。”
      她终于有所领悟,眼珠子盯住他。
      “所以,前一阵子,永宁电影股份转让一事,梅老爷根本是演戏?”
      “那不是做戏。既然永宁被日本人当做肥肉看上了,我不舍得不行。早晚会是他们的。”
      深深吸一口气,她才缓慢道: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一个婊/子才败了家。”
      他挑起眉。
      “那些胡说八道,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全租界的人都骂我是祸害你的婊/子?”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阿喜,说老实话,你有没有感动?”
      “感动——”她咬牙,“你根本可恶至极!”
      他阴沉下脸。
      “说话要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我是梅家买来的丫头。所以任凭老爷你蹂躏。你悄悄转移财产,做低伏小给日本人看,给全上海看,却把我推给世人唾弃!女人是祸水!是陈圆圆,是妲己!男人只不过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堂而皇之的幌子,就把你们自己解救了!”
      “我不与你辩那么多。总之,一切等到了香港再解释。”
      “我不会跟你走!”
      “你是我的女人!”
      “那是被你强占了去!我不愿意!”
      “阿喜——”他重重地喝道,“这些年我对你施的恩,你不知图报么?”
      她长眼睫眨呀眨的,强忍着盈眶的湿意。
      “你的‘恩’,我报不了。”
      他气的发抖,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好……”
      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梅涵容,自他此时一去以后。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门扉再次被重重地拍响。
      然后,他命人拆了她的门。
      “你不去也得去。这就是你的命。”
      朝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他便径直钻入车子。
      而阿喜被人捆绑着,强行塞进了后车厢。

      这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清晨。
      注定不能平静的一天。
      上海的黄浦江码头依然遍布万国旗帜以及日本宪兵。铅灰色的江面一如整个冬季般萧杀寒冷。一艘英国轮船驳在岸边,被占领国的人民竞相挤入次等仓位。
      于混乱拥挤中,阿喜茫然回首,只见身后人头攒动,城市笼罩着深重的烟云。
      而此时,一个男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将她牢控于自己掌心。
      她转过头,轻轻说道:“我和你,又有什么不同?在这个不由人的世道。”
      四周的嘈杂声使梅涵容听不见。
      在舱室里坐好后,阿喜环顾一圈周围,才发觉这趟旅程只有自己跟梅公子两人相伴出发,于是问:“太太小姐们呢?”
      “我安排人早几天把她们送达了香港。那么大个家,若是一家子人集体跑路,不知道有多么显眼。租界里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
      她讥讽道:“为了躲避眼线,梅老爷成天泡在舞场里不着家呢。就连今天,也要拖个‘祸水’在身边做样子给人看。”
      他面无表情。
      “阿喜,做人不要太聪明。”
      她便转过脸,去看灰雾蒙蒙中的江水。
      攥着她的手紧了紧,他俯首在她耳畔道:
      “到香港后,我会给你个名分。”
      睫毛一颤,她终是忍住了。
      有钱人的小老婆,在上海见得还不够多么。那可笑的可耻的可悲的命,几度悲欢几度哀愁。
      船缓缓开动以后,突然有人大喊一声,“东洋人来了!”
      紧跟着,岸上响起密集的枪炮。一时间,船舱里乱作一团,哭喊、踩踏、推搡,各舱室的人均开始拼命奔往甲板。英国水手阻在楼梯处把人群向回赶,一面大声叫喊。
      这阵混乱差点儿就要把阿喜给卷走。
      梅涵容奋力将她从人海的漩涡里拉回自己怀抱,“抓住我,别松手!”
      她急得面红耳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但看起来,日本军队正在码头上出现!”
      “可这里不是英国人的地盘吗?”
      “或许出事了!最近国际形势一天天变糟。英国在烽火连天的欧洲都自顾不暇。”
      此时背后的江面上,忽然浮现出日军的舰队,零式战斗机群呼啸地自天空盘旋。
      “开船!开快点呀!难道等东洋人对我们开炮吗?”“不对!快把船靠岸!我要回租界!”周围的船客们目的不同的叫嚷声吵翻了天。
      一名水手激动地冲过来喊了几句。
      “那洋人讲什么?”阿喜问。
      梅涵容英俊的脸顿时变得煞白。
      “日本刚刚向英美宣了战!”
      旁人叫道:“快看!有英国军舰来了!”
      “军舰是来保护我们的!”一个穿新教神甫袍子的黄皮肤面孔高高举起胸前悬挂的银十字架,叫道:“上帝保佑!上帝不会抛弃他的子民!”
      “这下得救了!香港还是英国人的,只要船能开出黄浦江,我们就安全了!”“你没听见开战了吗?!英国能不能保住香港还不一定呢!”
      梅涵容紧握住阿喜的手,低声说道:“快跟我挤到舷窗边上去。对了,你在演员培训班时有没有认真学游泳?”
      她紧张得直摇头。
      他气急,“我看你拍过泳装照片!”
      她又急又窘,“原来梅老板始终关注这些个!”
      话未说完,突然一声致命的炮响。
      轮船整体骤然一个剧烈的摇晃,紧跟着船身发生倾斜,火烟奔窜。
      惊喊声四起,这一回,连带上层舱室的白人也在叫唤。
      一直保持高度警惕性的梅涵容牢牢抓住舷窗的边沿,并及时拉住了向另一侧滑去的阿喜。
      他脱下自己的开司米围巾,将她蒙头裹住,以阻挡呛鼻的烟尘。
      “快爬出去!”
      占据舷窗有利位置的他用尽全力把她娇小的身子往外推送。
      透过满目的硝烟,可以望见外面敌军正密集地围猎仅数米之遥的英国军舰,以及战斗机不断俯冲下来轰炸。所以这艘客轮不可避免地被连带伤到。
      船沉得飞快。
      阿喜并来不及思考,或是回首,一切尽在翻天覆地。人命如同鱼虫一般纷纷掉到浑浊的江流里。
      她看到梅涵容亦脱离船体,跳下来的一瞬对自己伸出手掌。
      然而下沉的漩涡已经将她卷入。

      周围皆是旋转着的解体的船物,以及人的肢体、血色的液流……黄浦江的大火在她的头顶。
      而世界如此幽暗静寂。
      憋住的气息殆尽一瞬,整个人突然被一双手臂拥个满怀。
      她的脸被扳过来,柔唇在水底与他的贴紧。
      他的唇一如这刺骨冰冷的水,却吻得近乎滚烫。
      这不再是出于占有欲,但为何叫人感到如此漫长而悲伤。好似即将随着倾覆的轮船同赴江心。
      最终,梅涵容托着阿喜的头成功地游回了岸边。
      她来不及喘气,他已经低头,又是一个吻。
      如果说刚才是为了给快要窒息的她渡气,这一次再也无法解释清。
      “老爷……为什么?”
      “我岂是见死不救之人?”
      她弯起濡湿的睫毛。
      “我是说,你为什么吻我?”
      他垂下眸子,抚摸她冰凉湿润的面庞,叹得极轻:
      “你不知道么?”
      “我想你说出来。”
      隆冬季节的寒风吹来,湿透的两人皆冷得牙齿剧烈打颤,于是他伸臂将她搂在怀里。
      她自他胸前欲抬头,却被那坚毅的下巴抵着发顶。只听他声音沙哑地道:
      “阿喜,我没有说过那种话。”
      “对你的太太、姨太太们,还有相好的女人们也没有?”
      “你嫉妒她们?”
      她闭起眼,轻轻摇头。
      “从不。”

      街道上,竖着日本军旗的坦克在威武地行进,零式战机如蝇群一般遍布洋楼大厦间冒着黑烟的天际。逃难的中国人像鼠蚁,一片片奔涌漫过日本士兵和洋人汽车的空隙,四处流弹飞窜。于是顾不得寒冷与疲累,两人强撑起力气跟随着众人的逃路。
      回到梅府的石库门建筑时,已是第二日。这是梅涵容如今留在上海仅剩的家产。
      偌大的府邸里,看家的仆人早就不见了,乌漆的实心厚木门上,赫然张贴着日文告示。
      梅涵容瞅了瞅,对阿喜说:“我看不懂鸟语”,便径直开门而入。
      然而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
      就连试图找几件像样的衣物御寒,也都是徒劳。
      倒是阿喜认清形势,直接到狼藉的厨房里劳动起来。墙角有煤炭碎块,她把它们塞进炉灶,又用油灯里剩下的一点儿煤油浇上去引燃,终于升起温暖的火。暖光映亮了她被烟尘熏脏的娇美容颜。
      梅涵容自满地散米粒儿和面粉的鞋印子中走近,望着阿喜道出一句:
      “还是有女人在身边好。”
      她依然低头,暗自翻个白眼。
      “老爷,我们只是没那么不食烟火。”
      “你能做点儿吃的吗?”
      阿喜小心地从地上捡拾着被人偷剩下的米粒,道:“烧饭需要水。”
      他忽然俯下/身,拇指仔细擦着她的脏脸颊,“这难不倒我,小猫儿。”
      她脸红了红,好在光线那样暗足以掩藏,但仍是别过头去,轻抿忍不住翘起的唇角。
      约摸半个时辰后,梅涵容重新回到厨房。
      他带来的东西,令她无比惊讶——没有水,而是洋酒和一食盒香喷喷的菜肴。
      “你从哪儿搞来的这些?外面所有的商铺都还关着门呐。”
      “有些美国水手在做交易。投降的美国人,投机倒把的本事倒是一流。”
      “可是哪里又有钱呢?”她清楚,他最后的家底都随着那艘英国轮船葬入了黄浦江。
      他向她伸出他的手。
      于是她发现,他的名贵戒指都不见了。
      此刻那张指骨分明而有力的大手牵住了她的。
      “身外之物的价值在于应急。”
      她看他铺陈到桌上的丰盛食物,轻跺一下脚跟:“老爷,这哪里是应急,真奢侈。”
      “头一回与你吃饭,又是死里逃生,奢侈也就奢侈罢。这辈子再也忘不了的。”
      她垂首捂住双眼。炉膛里热烘烘的火烤灼着她冰冷躯壳的表面。
      他的手穿过柔顺的秀发捧起她光洁细致的脸。
      她似乎发出轻微的叹息。皆淹没在迸发火星的幽暗中。
      全部沦陷的夜,是这样沉寂了。

      “我们经常能看到一些年纪大的人坐在小凳上敲砖头。他们都是旧上海的大班,从公共租界来的大商人和前英国官员。珍珠港事件之前没人能想象这些整天由中国下属和仆人服侍的重量级人物会干如此艰苦的体力活。”——《上海男孩,上海女孩》,第5章。

      深夜。
      从纺织厂下班的女工阿喜快步走入弄堂,街上巡哨的宪兵和狗令她心慌异常。
      如今的上海,仅有纺织业依然勉强维持,而阿喜原本投靠的娱乐新闻行业,由于日本人对出版印刷界的严格监控,已经萧条大半。
      她心里埋怨梅涵容,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他忘记准时去工厂外接她下班。
      连工友小艾方才都不免取笑她:“快踹了你家那个醉鬼吧。赵经理的儿子成天地来找你,你再不理,人家只怕要跳江了。”
      阿喜瞪了一眼回去,便无声走掉。
      终于平安到家,梅府大门的乌漆现今已剥落得凄惨。
      她躺到昔日梅府最尊荣的老爷的主卧室里,精雕细刻的法式大床,床头壁毯上织着繁复细致的洛可可花纹,依然美丽如初。
      旁边的梳妆台,莹莹灯罩下干净得了无女人气。阿喜从来怕这屋里过去太太们用过的东西,所以,能不碰是不碰的。
      阿喜慢慢起身,坐在台前,仰起尖下巴去看幽暗的镜子。
      里面的脸陌生而幽怨之极,仿佛不是自己的,而与记忆中,曾经活在府里的一张张女人们的面目重叠。
      凡是梅涵容的女人,都注定要痛苦吧。她想。
      隐忍,猜疑,争风吃醋……她又忆起从前梅涵容的三姨太韩美芝,那么漂亮而温柔的一张脸,却处处伤害着无辜而渺小的当丫头的自己。
      她可有报复过她?
      如今,太太、姨太太们皆在香港,多年杳无音信,而梅老爷床畔的位置独属于阿喜。就算是报复,也无人能知道了。
      大厅里的座钟“咣——咣——”敲响,传至她的耳畔。
      她轻轻数着,每一下,心都跟着一沉。
      午夜已过,那个不减风流的男人,终究是没有回来。
      凌晨,阿喜被噩梦惊醒。往身旁一探,发现他就在她的身边。
      只不过,满身酒气。
      阿喜嫌恶地起身,光脚踩在地板上,她摸到梅涵容的香烟盒与火机,慢慢点燃一根烟。
      他翻了个身。
      于是她唤道:“老爷?”
      半晌,磁性的嗓音自暗里低低回应:“猫儿不让我睡觉?”
      “你白天去哪里了?”
      “会友。”
      仅二字敷衍。
      “你身上有女人的香水味。”
      “难道不是白兰地?”他的笑声刺激着她。
      她深深吸一口烟。
      床头灯被他伸手拧开,于是她发现,自己手掌中紧紧捏着的打火机,竟是那样熟悉。
      那一年梅涵容祝寿时,阿喜送他的小玩意,被三姨太看到后差点当场惹出大麻烦,他却一直带于身旁。
      见她低着头手指夹烟地发呆,他体贴地道:
      “别光脚站在地上,会着凉的。”
      温柔而若无其事的态度简直令她又爱又恨。
      “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的老爷。”
      她咬牙,“每晚让丫头陪床的老爷!”
      他眯起眼,“你是不是在怪我今晚没有喂你?”
      羞愤使血液瞬间涌上她的脸庞。
      “我的小猫,你应该多体谅男人。”
      她发抖的指头一松,那枚精致的银色打火机,以及燃着的香烟一起跌落下去,滚进黑暗里。
      一如她的心。
      阿喜没有继续纠缠话题、争吵、哭闹,这是她与往日梅涵容的女人们最大的不同。
      她只是悄然、冷漠地,搬到了纺织厂的女工宿舍。

      很快,赵经理的公子追求阿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那是个热血青年。
      当阿喜和盘托出,自己是落魄电影业大亨的情妇,赵公子并未惊讶。
      “自我在上海读大学时起,我便热爱你演的电影。只可惜你的演艺生涯如此短暂。至于你与永宁公司梅老板的关系,几乎世人皆知。他不是为了你才拱手送出半个公司么?”
      阿喜哑口不予辩解。
      “后来,你改了行,写起娱乐文章来。我也是你的忠实读者之一。”
      “赵延年,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说你过去是我的影迷?”不在乎女士的餐桌礼仪,阿喜自顾捏起一根烟来。
      雾气迷离着她美丽的脸,一种年轻而饱经风霜的女人味。他想,得到她的男人,并未珍惜,否则为何她如此不安。
      “现在依然是。”他望着她答。
      阿喜无奈地一笑,“我早就没有价值了。”
      “不,你有。你的才华,不应该因为日本人占领上海而彻底埋没。”
      “日本人也会有气数尽的一天。”她大胆地说。“只不过,作为女演员,我深知演艺圈里的机会不待人。等到仗打完了,占据银幕的将是一大批更加年轻漂亮的人。而且在这个世道,每个人明天能不能活着,都还是未知数。”
      “如果我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上海,你愿意跟我走么?”
      她惊讶地定格。半晌,才迟疑道:
      “去哪里?”
      “重庆。在那里,你还可以继续拍电影。还会有大把的影迷欢迎你。”
      理智告诉她,这是千载难逢的事情。
      然而下意识地,她已经吐出:“那么梅老板……也可以东山再起?”
      对面青年的脸陷入沉默。
      觉察到自己说了什么,阿喜恍然尴尬地低头,拿手指弹烟灰。
      “当然,他既没有钱,也去不了重庆。”
      说完,她又恨不得咬舌。分开半个多月,她为什么还要再提起他!
      赵延年依然绅士地吃完这顿饭。他的笑容有一些受伤,毕竟是年轻,掩藏不够。
      “总之,我会等你的答复。”
      能够去重庆,对于亿万朝不保夕的亡国奴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诱惑。
      阿喜呆呆地,不点头,也不摇头。

      在霞飞路上徘徊了半天,阿喜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站在梅公馆败落的大门前。
      钦响门铃,依旧无人应答。于是,她掏出钥匙。
      梅荣涵这等过去的贵人是不必工作的——没有人用得起他们。仅靠阿喜的微薄薪资,付不起偌大一栋宅邸的水门汀费用,所以屋子里冷得很。
      她想去卧室查看一下暖炉,以确定他还有足够的碳使用。
      然而刚一瞥见梳妆台,她的心跳几乎停止。
      只见镜子玻璃上,有一抹淡淡的口红迹子。
      这么说,终究是有别的女人来过了。
      她捂着胸口,慢慢漾起一个笑,笑得很冷很冷,几乎冻伤自己。
      三妻四妾的男人,根本沾不得。
      从未懂事时起,作为小姑娘,阿喜就本能地知道。
      梅府里女人们的明争暗斗,包括三姨太的恶劣脾气,无不印证着这种恐惧。
      梅涵容,梅少爷,表面越是谦和迷人,越使人不敢靠近。她年少时是有多蠢,才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突然地跪在他的面前,收拾地上的乱叶,故意露出一截被三姨太笞打后的手腕,好使这个看上去不苛待下人的主人同情她。
      冷冷的笑声回荡在华丽的主人房。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别的什么灵魂在嘲笑着。
      她怎么敢,自以为得到那个男人。
      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手背上,她用湿润的手,慢慢擦掉了镜中的痕迹。
      然后,拿走属于自己的最后的东西。
      并没有什么衣物或者首饰——只是一枚银色打火机,静静躺在他的枕头下面。
      果然他出门寻欢了,不曾带着它。

      去重庆的行程很快被安排好。赵延年喜不自禁,差点儿抱住阿喜。
      她下意识别开头,没有看见他一瞬黯淡下去的眼神。
      “我们将扮作回乡下省亲的夫妻。你还是待我这样拘谨……是不行的。”
      于是她试图亲近一些。那滑稽的表情却不自然得连对方也看不下去。
      赵延年送阿喜回女工宿舍的路上,透过轿车的玻璃,她于人海中发现一个身影。
      只是错觉。
      她想。因为太痛苦,所以连街上的随便什么衣着粗陋的男人,只不过身形有几分相似,便都要当成梅涵容吗。
      然而这将是多年来在上海的最后一夜。
      阿喜不能平静,终于决定前往江边漫步。
      依然是十二月了,两年前,梅涵容霸道地强押阿喜来到这里,登上一艘即将开往香港的轮船。
      偏偏命运把他们两个留住,困在了一起。
      望着滔滔的江面,她慢慢走下台阶。刺骨的水没过她的脚背,裤腿,膝盖。自插满日本旗帜的船只上飘扬着探照灯光,笃笃的汽笛声里,仿佛透着那日的众多哭喊。
      或许命运又有另一个结局。
      在江水的漩涡与血流中,他抱着她早已坠入水底,一直深吻着,直到被泥沙掩埋。
      是对面船上传来日本人的叫喊,把阿喜惊醒。她慌得转过身飞跑。不小心腿猛踩进一堆铁锚中,顿时被锚尖扎得鲜血直流。
      阿喜就这样一瘸一拐地跳上一辆刚好在码头停站的电车。
      拥挤的乘客群摇摇晃晃,一个转头间,阿喜无意发现隔着半节车厢的距离,一位身高出众的戴扁舌格纹呢帽的男人竟然真的是梅涵容。
      那顶帽子是去年过年前阿喜用刚发的工资买给他的,着实令他感动,然而他却不曾戴过。
      有次她问起来,他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小喜,你是不是嫌我老?”
      搞明白原来他怕它式样过于显年轻,她笑得止不住。在梳妆台镶银框的镜面前,她挽住他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没落的贵族,烽火岁月已在他两鬓染了些微白霜,不过眯细深邃的眸子微笑时,依旧有迷惑女人的神采。她踮起脚,在他以为她欲亲吻他时,突然伸手拔下他颊边的一根银发,然后绕在自己无名指纤细的骨节上。她做得虔诚而缓慢,充满天真的女人味。于是他低下头,吮吻她的手指,说:“我欠你一个仪式。”
      她飞他一眼:“我才不做别人的小老婆。”
      他抵着她光洁的额头,“那么,我们算什么?”
      用柔软的手臂绕住他的颈子,她低吐:“你我同在天涯。”
      此时此刻,电车内的灯光太强烈,竟迷离了阿喜的双眼。
      梅涵容始终没有转头看过来。
      灰帽映衬下他的侧颜是如此苍白瘦削,越显得眉骨与鼻梁的线条深邃,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车窗之外,昭和天皇统治下的另一番光景的上海渐次划过玻璃,闪烁霓虹落在那双落寞的眸子中,只余铁灰色的余烬。
      生怕被他发现到,她提前下了电车。然后雇佣人力车夫回纺织厂。
      待车夫将阿喜送达,她却突然不敢走近工厂大门。
      因为,梅涵容的身影正在这里等着她。
      如同半年以前的每一天,他按时来到门口的梧桐树下,等待接纺织女工阿喜下晚班。有些时候,他怀里还捧着一袋热呼呼的糖炒栗子。她总是一边埋怨他花费,一边甜蜜地吃着他为自己剥开壳的板栗。每每此时,他温柔宠溺地看着她,同时将手负于挺拔身板背后的样子,依稀带有过去的老爷气:“我今天打牌手气还不错。”可她知道,他定是又从宅子里找出了什么东西拿去贱卖,不过从不揭穿。
      午夜已过。
      工厂的看门人告诉梅涵容,阿喜姑娘今晚一定不会出来相见。理由却是神秘的。
      十二月的上海最是湿冷。天空渐渐飘起雪雨。
      他从头到脚湿哒哒、冰涔涔。终于,守门人也看不过眼,叫他进门喝一杯烫烧酒。
      “那样漂亮的女子可得看紧咯。”
      冷透了的梅涵容僵硬地听着喝多了的看门人醉言醉语。
      “她还不是你老婆吧……哪有男人肯让老婆住到工厂宿舍里来的……我要是有个像她那样的女人,一定天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听说,张经理的儿子要带她逃去重庆……我怎么晓得的……张公子托的假乡下亲戚就是我介绍的……”
      雪越下越大。
      不知何时,梅涵容红着眼睛往窗边一瞅,但见一片黄白色的天光,底头的世界惨茫茫。

      车夫依然拉着阿喜回到空无一人的梅府。
      担心腿上的伤口发炎,她蹒跚挪动着步子来到厨房取酒精消毒。
      漆黑一片中,忽然传来钥匙打开大门的声音。
      怕是梅涵容已到家,她屏住呼吸。
      那人也径直走向厨房。阿喜立刻猫儿一般钻入桌子底下。
      一阵女人的劣质香粉味先扑鼻而来,阿喜的心一紧,灯闸被拉亮了。
      透过桌布的帘脚向上小心探看,但见灯光下果然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半旧不新的高跟皮鞋都掉了漆。毕竟在电影圈里打过滚,她迅速看出这是个姿色半衰的舞女,同时心底里不能自抑地一阵阵抽搐:梅涵容不仅风流,简直浪荡、荒淫、无耻!
      难怪从前老爷在世时,经常为梅公子气得脑袋冒烟。
      年少时她并不懂,为何老爷非要笨拙的自己在梅公子身边伺候着。幸好洗衣的吴妈私底下告诫,能离公子远些就尽量远些。
      阿喜天真的以为,她逃得开那个红粉无数的男人。
      然而,她不过依然成为他的红粉。
      女人堆里宠爱出来的男人,一碰便是流不尽的眼泪。
      此时此刻,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满腔酸意冲昏了阿喜的头脑。
      她不知自己何时爬出桌子的,以至无声息地站在女人背后,握起一把刀。
      可是,当女人转过身的一瞬,在那双陌生而瞪圆的眸子里,她赫然看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并不属于自己,而像是过去她噩梦里都在诅咒和害怕的人——梅涵容的三姨太,韩美芝。
      原来妒火同样地摧毁着一切女子。
      仿佛电影胶片一般地定格在那里,她浑身剧烈颤抖着。
      女人说道:“我知道你。”
      刀掉在地上,阿喜随之滑落下去,她捂住自己的脸。
      “我也知道你。”她盛着自己的泪水心酸地说。
      “那么,你是回来看他的?”
      “看他?为什么还要看那个风流成性的人?我爱上了他,难道还不够傻么?”
      “你爱他,为什么却连他病成那幅样子都不肯在身边照顾他?”
      阿喜茫然缓慢地抬头。
      “……你说什么?”
      端详了她半晌,女人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

      雪过的火车站屹立在由枪口维持着秩序的灰白天光里,人来人往,一张张印有“昭和十九年”的良民证被呈递给宪兵检查。一个穿大衣戴呢帽的男人在试图弓腰穿越队伍时,被抓了出来,士兵不由分说对他一阵枪砸脚踢。治安长官慢条斯理地抄手踱步而来,仔细瞅着男子紧紧咬牙闭眼的面庞,突然双手一拍,夸张地叫道:“哟,这不是梅爷?好几年不见,您瘦多了!”
      “果然是梅爷呐!”副官随之阴阳怪气地道。
      “爷什么爷?我认识这个人,两月前,黄浦江码头那边发生斗殴,差点被活埋的人里头就有他。也是稀奇,进局子关了不到半天,竟有个舞女来替他交保金。才老实了几天,这人便又敢来火车站闹事了?”
      治安官背手弓腰,道:“梅爷,您的良民证呢?没有它,我们可不敢随便放您进火车站。”
      梅荣涵慢慢撑着身躯爬起来,啐了口血,吐出:“狗屁良民证。”
      不待对方变脸,他又仰颈附耳道:“老李,我的电影公司怎么没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你也早已没有了价值,才被日本人一脚踹开。眼看这场仗的形势越来越明朗,你需仔细掂量着些,汉奸的帽子不是那么好戴的。”
      老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今天你若让我进去,我们的旧债便从此一笔勾销。我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不会连累你被日本人宰了。”
      然而终究是太晚。
      上午十一点开往海宁的火车轰隆隆地冒着白烟启动。
      铁轨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戴盔帽的士兵密切监视着来来往往的旅客,萧杀之中到处是招手的人,奔跑的人,放声痛哭的人,以及更多麻木而沉默的人。
      沿着车尾跑了一路,终于他体力不支,栽倒进雪地。
      上海的这个冬天似乎最冷。
      寒心彻骨。
      他慢慢把手伸进大衣,摸索着心口。
      一管坚硬的金属物体横在那里,已吸透男人全部的体温。小巧精致的勃朗宁手枪,是年少时留学法兰西以前,父亲送给他的。
      如果这辈子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女人,他想——
      突然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头。
      转过脸,几缕充满熟悉馨香的秀发垂至他的颈项,以及湿润温热的水滑过面颊。
      他一动不动,任凭突然出现的阿喜跪下来抱住自己。
      就这样她莫名其妙地用力抓着他的衣襟痛哭,通红双眼的目光却像瞪着自己的前世仇人。
      下一趟列车呼啸而来,车轮与钢轨的滚滚撞击声里,她自顾地哭骂道:“梅涵容,你始终是个死要面子的老混蛋!”
      他茫然瞪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扯动了嘴唇:
      “凡是背叛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你出去做活为什么瞒着我!”
      “你不去重庆了?”他抬高眉峰,“抑或是,又被姓张的公子哥甩了?”
      “受了伤也不对我讲!只凭这一点,我就不答应!即使那个女人帮你搞到消炎药,我也不答应她做梅府的租客!”
      “幸好她是有丈夫的,你没沾染她,否则,我先杀她再杀你。”
      “幸好是这样。否则——”他眯细眸子,同时阴狠狠地吐出:“我一定杀死你们。”
      铁轨带着雪地震颤,耳旁振聋发聩,两人根本听不到彼此,各自发泄地说各自的。
      “这场仗真叫人都发了疯。”
      “如果不是打仗打得天翻地覆,小喜,我早就娶了你。”
      说着,他自兜里摸出一只物什,一眼看到,她被震撼得哑口。
      那是一枚并不精致的黄金指环。
      远远无法同梅涵容过去拥有的,或者送于妻妾的任何一枚戒指相比,然而澄黄、澄黄的色泽此刻衬着颠沛流离的站台白雪,是那么的耀眼夺目,仿佛一颗金色的泪凝聚。
      它是梅涵容近半年在码头辛苦赚来的,本想带给阿喜一个惊喜。
      她说:“我不要。”
      垂头掰开她的无名指,强硬地为她套上。依旧轰鸣的火车声里,他说得无比轻缓,仿佛故意被湮没:
      【这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我又怕仗打完了,我要怎么面对你的三妻四妾。我不想做你的第四个老婆。”
      【我是爱你的,你早该知道了。你知道吗,阿喜?】
      “真到那一天,我就带着你的孩子离开。”
      火车骤然远去。于是,阿喜的这一句,终于第一次被听见。
      他缓缓抬眸,浓密的睫毛扇起。
      “你说什么?”
      恍然静止的世界里,面对这个纠葛太深的男人,抚摸着他颓废而充满悸动的容颜,她说不出口。
      头顶忽然传来某种机翼滑翔而过的嗡嗡声,对饱尝沦陷区的人来说既熟悉却又有陌生。
      他们不由得仰头看。
      飞机自火车站上空盘旋了几圈,周围响起一片呼啸的警报声。
      可是,站台上忽然爆发出不同以往的混乱,有人指着头大叫:“这不像日本的飞机!”
      忽然,梅涵容抱起阿喜娇小的身体原地转圈:“是我们的空军!这是美式战机!”
      站岗的伪政府士兵开始左右奔走驱赶站台上欢呼雀跃的人群。
      相拥着跑出火车站,他和她犹在兴奋中。
      “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他逼问她那句话的意思。
      “你又低着头对戒指说了什么?”她反问。
      街道充斥着紧急调动的坦克、步兵,以及天空依然是黑压压令人窒息的零式战机掠过。
      然而每个中国人脸色明显有了明媚的色彩。
      雪地在阳光下变得晶亮晶亮的。
      他握着她的手,沿着日军进攻上海时炸毁的一段铁路往前走。两旁既是满目疮痍也有勃勃的生气,在一个甜香四溢的小摊前停下来,他买下一袋糖炒板栗。亲手剥开,不管路人羡煞的眼光,亲昵地喂她吃。在她的满脸羞涩中,他不经意地问:“小喜,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她啊了一声。
      他俯身在她耳畔道:“你可不要装傻。”
      她的手攀过他的颈,通红着脸,终于憋出话:“爱上一个老爷,我本来就是真傻。惟愿我们的孩子聪明。”
      梅涵容心花怒放,伸出舌头,舔去阿喜甜蜜柔唇上的糖粒儿。

      “很早以前,我就爱你,只是由于这场仗,我才终于能得到你。”
      “当仗打完了,又会怎样呢?”
      “小喜,活在这个乱世,我们都只能更加珍惜。”

      上海的老建筑融进雪地暮色,飘摇的军国旗、悠扬的伶人歌、流动的车马、洋泾浜、黄浦江……一切皆滚入旧照片般的时代。
      有人说,战后梅公子去了香港,依旧有声有色地做着生意。
      也有人说,梅公子与一娇妻留在内地,日子过得清贫,不过终于添了儿子。
      当动荡的年月如绸布般褪色,便不再有人谈起,那些曾经过往的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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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里的魔术师
    by红茶公子:柏林冬季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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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萱雪出品,罂粟一般的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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