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屠夫

　　南天锤看铁兰埋头收拾东西，便知道她又要赶着回去。连着大半个月，铁兰每次送汤送药过来都不会开口说多的话。他就算找一堆话来说，铁兰也只会用敷衍的几个字答复。南天锤又气又无奈，拿铁兰全无办法。

　　眼看着铁兰就要收拾好东西离开，南天锤踌躇着，开口挽留道：“铁兰……”叫了名，又不知要说什么话来留人，只能干巴巴的拿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望着铁兰。

　　铁兰没抬头，随口应了一声，“嗯？”

　　南天锤挠头，只会叫：“铁兰……”

　　铁兰抬头，看南天锤一幅又急又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样子，撇嘴道：“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很多事要做。”

　　“先别走……”南天锤见她作势要走，急的攥了她的手腕。

　　铁兰手腕被攥的生疼，脸色一变，厉声道：“放开！”

　　心里一颤，南天锤的手却更用力的攥着铁兰，摇摇头说：“不放。一放你就又跑了，都不跟我好好说几句话。”

　　铁兰不耐烦地说：“你当我成天闲着无聊，有那么多时间跟你聊天？”

　　南天锤摇头，“不是，我知道你忙。只是，我只是想……”他看一眼铁兰的脸色，心一横，咬牙问道：“你家是不是来了个书生？”这问题憋他心里十几天，与其继续憋在心里让自己不痛快，还不如找铁兰问个清楚。

　　铁兰眯眼，“我家是来了个书生，怎么？”

　　南天锤瞪眼着急，“你真看上那书生啦？书生有哪里好？他不是本地人，没准是个骗子，铁兰你没见过世面，不知道这些书生最坏了！我给你说……”

　　铁兰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是看上那个书生，我是不是被书生骗了，关你什么事？”

　　关你什么事……是啊，关他什么事？南天锤脸一垮，嗫嗫道：“我……我……”我不想你看上书生，不想你跟书生走……这样的话在嘴边溜了几转，始终没能说出来。

　　“南天锤，你姓南，我姓铁！我没见过世面，被人骗。那是我活该！跟你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实在费不着劳烦你来操这闲心！”铁兰用力的甩甩手腕，没甩掉南天锤的桎梏。手上吃痛，犟脾气也扭了上来，左手一巴掌就拍在南天锤的脸上。

　　“啪”——脆生生的一巴掌，惊楞两个人。南天锤没想到铁兰真会动手打他，伤心之下手上劲道一松，放开了她的手。

　　铁兰全身僵硬，她看着南天锤的脸，讪讪的想要解释，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南天锤闷声道：“你说的对，我姓南，你姓铁。我实在……”

　　铁兰没等他说完就捂着嘴转身跑出门去。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她刚才亲口说出来的。她说的时候没有过脑子，直接就嚷嚷了出来。现在听他把这些话一一重复，才觉心如刀绞，无法承受。

　　南天锤瞪着已经看不到铁兰背影的门扉，喃喃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是我喜欢你啊，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和别的男人亲近……”

　　**

　　林染住进铁家快一个月，摸清铁家人底细的同时，也习惯了铁家的生活。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透，铁家人就先后起床。铁兰去厨房做早饭，铁盖帮忙烧火。大娘和铁强则会去打扫猪舍。吃过早饭后，铁兰会连同他的衣裳一起收去洗干净晾晒在坝边，然后一家人做农活直到中午吃午饭，会稍微休息会儿。下午又会继续忙，直到晚上天黑尽，一家人才会凑在一起，坐坝边歇凉聊天。

　　这让林染感觉到，这家人虽然是贫穷的乡里人，但勤奋、淳朴、友爱。联想到自家，比起铁家人来，林家是知书识礼的名门，家境富裕，不用为吃穿发愁。林家人与人之间却远不如铁家家人恭睦和爱，更缺少铁家人勤劳、质朴的美德。林染努力回想了一下，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么多年，他记忆里就没有过一次和家人平心静气闲聊的场景。

　　在京里，林染看到过很多不同的笑，但这些笑都带着类同的，虚假、疏离的感觉。铁家人不一样。铁家上到铁大娘，下到铁盖，每天都要做很多农活。任何时间看见她们，她们脸上的笑容都是灿烂而满足的。林染跟她们相处多日，现在也会不自禁的放下多年来套在身上的虚假外衣，跟着她们一起真实的笑。

　　这些天来，不是很忙的时候，铁兰会过来看他写字、作画，抑或是偷偷摸摸的翻看他的那些书。想起总以为他没注意到而掩耳盗铃般偷偷翻书的铁兰，林染觉得这个女孩子很可爱。没有父亲，哥哥又不能倚靠，上有老母，下有幼弟。承担着如此重的家庭重担，她还能保持对生活的热情，实在难能可贵！在京里，女孩子都自小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铁兰这个年纪，那些女子不是已经出嫁，就是订亲多年。听铁大娘的话意，铁兰好似和同村的那个叫南天锤的小伙儿是青梅竹马，也许回头就会出嫁到南家去。林染曾刻意和铁盖聊起过南天锤，知道那是个力气好，为人老实仗义，对铁兰很好的庄稼汉。若铁兰嫁给他，想必也是很登对，很幸福的吧？

　　想想，林染有几分嫉妒南天锤。他虽是粗鄙乡人，却能遇到情投意合的娘子，不像他……林染想起她，心里一阵烦乱。摇摇头，努力将不该有的思绪丢出脑海，专心的把视线移回书上。眼角余光处，好似闪过铁兰的脸？

　　林染收敛心神，小心的将注意力集中过去，果然瞥见铁兰正扒拉着门框，探头探脑的偷看他。看着蹑手蹑脚的铁兰，他心里不禁暗笑。这算不算是应了那句“说曹操，曹操到”的老话？他面容一整，假装没有注意到她，认认真真的看着书。眼角余光却并没有老实的盯在书上，而是稳稳地锁在铁兰身上。

　　这些天，他也发现铁兰好似对看书识字带着浓厚的兴趣。偏生她这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唯独在这件事上带了点儿羞涩，始终不开口跟他说出教他认字的请求。每每看着又渴望又装作不在乎的铁兰，林染都觉得很可爱，很想逗逗她。

　　铁兰张望半天，确认林染正专心看书，没有注意到她。她踮着脚尖，轻轻地靠近林染，站到他身后时，胸口憋着的那口气才松快的吐出来。

　　噫，这又是什么书？跟昨天那本不一样的嘛？铁兰蹙眉盯着行行小巧整齐的楷体，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越看眼睛瞪得越大。瞪了半晌，却也没能看出朵花来，倒是眼睛因为太用力，氤氲上一层雾气。她撇了下嘴，心底嘀咕道，“这都是些什么字啊，居然没一个我认识的！”

　　“都认识吗？”

　　“是啊，它们都认识我。就我认不出来它们。”铁兰嘟嘴抱怨完，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对。“嗬——”她猛地往后一跳，戒备的盯着林染。

　　林染转过身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谦谦浅笑，“怎么不看了？”

　　“你……你你你……”铁兰受惊的伸出食指指着林染，口里除了个你字，说不出多的字来。

　　林染看铁兰指着他的食指哆哆嗦嗦乱晃，不禁笑道：“我怎么了？”

　　铁兰收回手，食指指尖屈在拇指盖上弹了弹，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

　　林染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也不再继续逗弄他，笑问道：“今天不用去给南天锤送药吗？还是他已经好了。”他总见铁兰殷勤地给南天锤送汤送药，风雨无阻。这会儿不正该是她去南家的时候吗？难不成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不用去送东西了？还是南天锤已经痊愈，不需用送了？

　　铁兰脸色阴沉如暴雨将至的夏日天空，狠狠地瞪了林染一眼，没吭声。

　　看她这神情，难不成是小俩口吵架了？林染屈起食指擦碰一下鼻尖，心里有小小的好奇。

　　“吔，南大哥你能起床啦？”屋外传来铁盖欢快的招呼声。

　　“是啊。铁盖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我在……”

　　林染偷瞧铁兰，发现她脸色一忽儿红一忽儿黑的变幻莫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兴许，俩人真是闹别扭了。这会儿南天锤是上门来自动和好的。

　　铁兰忽然扭头，对上林染的视线，说：“林子青，你教我识文写字吧。”不要去想，不要去听，门外没有人，没有人。她今天是来找林染学写字的。对，她要学写字，她很忙。她才没空去想某个混蛋！

　　“……”

　　“不行吗？”铁兰眼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果然是像秀才说的，女人无才便是德，识文断字那是男人才该干的事。她怎么会认为林染跟别的书生不一样呢？

　　林染摇摇头，说：“没说不行。你想先识哪些字？”

　　铁兰惊喜地歪头想了想，说：“不如你先教我写会你的名字？”铁兰识的字不多，不过家里几个人和某人的名字她都是能认能写的。现在一时之间，也就只能想起林染的名字是她不认识的了。

　　林染点点头，说：“好。”他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取纸来摊开，用竹镇子压好。然后他将一旁搁置的毛笔拿在手里，开始做示范，“你看，首先拿笔应该是这样拿……”

　　三言两语讲说清楚拿笔的姿势后，他在纸上写下三个规整的隶书——林子青。

　　“来，你来试试。”

　　铁兰看了一眼，想说那个子字，她是认识和会写的。她想学的，是林染这两个字。

　　“怎么了？”林染挑眉望着铁兰。

　　“没事。”铁兰摇摇头，站到桌前拿好笔，学着林染的样子摆好架势。纤细的笔捏在手里，宛若重逾千斤，她——她——她努力回想一番刚才林染的模样，却发现畏手畏脚的不敢落笔。

　　林染耳尖，听得屋外两人好似将话题扯到了面前这少女身上。脸上一抹诡笑，他站到她身后，伸出右手捉了她的手——

　　铁兰手一抖，笔尖墨汁溅落在纸上，晕出一团青黑。炽热的男性气息钻入鼻中，让她感觉很不自在。绷着身子往桌沿靠了靠，她想离林染适当的远一点儿。腹部紧紧抵在桌沿上，还是能感受到身后炙热的纯阳气息。铁兰的脸阵阵烧烫，手足无措的想干脆丢开笔逃离而去。

　　林染瞅一眼铁兰泛红的耳朵，心里一阵暗笑。他感受到铁兰的挣扎，腕上用力，控着她的手就让笔重砚里蘸滚上墨汁，然后……

　　“姐，南大哥……”随着铁盖的声音一起响起的，是半开的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

　　铁兰和林染保持着写字的姿势，两人齐齐扭头看过去——

　　碾着铁盖脚后跟走进来的南天锤，跨站在门槛处，双眼发红，怒道：“你们——你们在做啥？！”

　　“我们在练字啊。”林染无辜的眨眨眼。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