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殇：寒色江山

　　他从十五岁起就跟在十岁的墨洄棠身边，直到今日官至侍卫统领，足足有十三个年头。

　　他亲眼见证了墨洄棠的帝王之路，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护得了他的周全——十三年，即使是在那些危机四伏的时日里，他也不曾有半刻稍离。

　　所以，即是至今他仍然看不透这个深沉似海的铁腕少年，但是两人之间默契不言而喻，对于他言行举止中的的深意，倒也摸清了七八分。

　　但皇帝今日的怒气着实太不寻常了，他不是那样会生气的人，何况这两人主子根本从未放在心上过……他拧眉，下意识就向丞相的方向撇去，却见他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楚钺这才发现，几日不见，丞相的气色越发的孱弱了。桃花眼似笑非笑，面容俊秀，却泛着一抹病态的苍白，将一双乌黑的眸子衬得黑亮，流转着慑人的光芒，深不见底。

　　丞相的病竟是越发的重了……楚钺有些愕然，心思却不停，转瞬又想明了七八分。

　　皇帝今日的震怒，绝不是因为张久的失仪或是张铭远的徇私。即是这两样加起来，也引不起主子的怒气，一丝一毫都不会。
　　他的震怒，不管是针对张久还是张铭远的，都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个中原因若真要仔细探究，根源只怕还是在丞相身上。

　　这些连他都能看清楚，丞相心里又怎可能不明白？昭帝自己就曾笑言：朕和君渝心似有灵犀。

　　只怕是这两人不长眼的触了主子的忌讳，得罪了丞相。是以龙颜震怒。

　　楚钺心里突然生出了些莫名的唏嘘。毕竟，这么些年过去，他是亲眼看着两人如何一路同行至今，本以为有些事情早已作罢，却从不曾料到天下大定之后，丞相仍然会执意求去……

　　除丞相之外，这世上再没有一人真正能明白主子，再没有一人能走进主子的心里。他的心思太复杂，隐秘的太深，所以连先帝也不曾。

　　但如今，这个唯一的理解却要求离去。他突然记起，七年前主子酩酊大醉的那夜，神志半醒的呓语，反反复复的全是那四个字。

　　君渝勿弃。

　　那晚，主子又哭又笑，像个孩子。其实算起来，主子当年也不过十六岁。人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十六岁的年纪，有多少寻常人家的儿女仍然承欢膝下，从未尝过人间疾苦。

　　而主子，这个拥有着天下间最高贵的出身、自打出生就一直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孩子，在十五岁的年纪里，却已饱经世路艰险。从政变丧母、国破南渡再到举兵北伐，他每一步都是行的极险的。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决策，只要是慢了一刻或急了一刻，如今朝堂上一半的人，都早已身首异处。
　　身处乱世，生于皇家。主子的出生，就已注定了他此生于“天真”无缘，只要他还想活下去。
　　也正是数十次的生死一线，洗磨掉了主子性格中，最后一丝少年特有的娇气和天真。不知何时，那种只有阅尽千帆后才有的疏懒、倦意、和沧桑已布满他的眉梢眼底。
　　曾经有人说，主子的眼睛如一汪寒潭。清澈透明，看似一眼就能洞穿的深度，实则深不见底。

　　主子听了，只是付之一笑。事后却吩咐影卫暗中将那人杀了。
　　当时正是笼络人才的时候，是以对于昭帝的吩咐，楚钺并不奇怪。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主子离所有人从来都很遥远，即使他表现的很亲和。他总是站的很高，俯视风云的眼底，亦折射出世人的内心。他，眸底呈现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从不曾漾起一丝涟漪。

　　他从来都是一个旁观者，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平静萧瑟，至淡漠。

　　那样的主子，他曾经深深为之担心。

　　楚氏历代入职宫掖，见多了后宫官场上的利欲心熏、残忍毒辣。所以楚钺深知，人的内心里若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牵挂，行起事来必定不择手段。这样的人虽能成就霸业，但与禽兽无二，坐得了江山却不能久长。

　　是以，当他乍然听到主子的醉语时，心里只觉庆幸。

　　主子终归还是有所畏惧的，没有被过多的磨难权势消泯了最后一丝人性，致使他甚至未曾去留意，这种奇怪的畏惧到底源自哪里。

　　原来，那时的主子就料到了今日。即使是在他和丞相关系最为紧密的日子里。如果，如果，连丞相都离开了，主子会变成什么样？

　　楚钺轻轻侧首，眼角余光里，是屈轶正捧着茶盏退下。

　　他默然退回龙座侧。只见身旁的男人虽一袭黑袍，但举手投足间淡淡散发着皇家特有的优雅贵气，却是皓月清风的翩然。

　　只是仍无法遮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孤寂疏离，似是与生俱来的尖刻。

　　他想，其实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在丞相托病的头一个月里。

　　四字沉缓的击中楚钺的心头，力道不重，却分外的熟稔绵长。他终于醒悟，其实那个答案从来就在那里，直到如今方被觉察。

　　孤家寡人。

　　他反复默念着，心头酸痛莫名，连一向峻急的眉目，也不禁微微黯淡。

　　在全身隐入黑暗的那一瞬，楚钺忆起，史籍中曾记载有一种名叫通天犀的犀角。因内有纹路贯穿首尾，其色白而清晰，剖开可见一根如丝，而又得名“灵犀”。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主子当日“心似有灵犀”之下的心情，悲伤苦涩。

　　常言知己难求。能得一人心灵相通自是上天眷怜，但往往是得之甚难，失之又太易。

　　譬如主子和丞相。

　　因为曾经心有灵犀，更容不下一寸芥蒂。昔日所谓福气，已在不知不觉间，翻覆成了谁一生悲辛。

　　所以如今，一个明知走不得也执意求去；另一个明知留不住，却不愿放手。

　　他们之间羁绊太深，执念太深，伤亦深。

　　终是成了一个死结。

　　无计可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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