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一场延时摄影

　　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这样不冷不热的持续了两年，程纾也没太放在心上。她有更重要的事做——等了三天的快递终于到了，程纾激动的手心全是汗。

　　快递箱里是程纾用稿费、勤工俭学和奖学金攒下的钱给自己买了第一套专业设备——佳能 EOS R50，还配了18-150mm的大变焦镜头和一个“小痰盂”，再加上备用电池、存储卡、摄影包、UV镜、稳定器和LED补光灯，两万块钱所剩无几。

　　她装好电池，开机。电子取景器亮起的瞬间，程纾觉得自己好像个朝圣的信徒。

　　然后她就被她用心血供奉的“圣器”狠狠真实了。

　　第一周，强大的防抖长焦，被自己帕金森一样的手抖出满屏虚影；第二周，经典“小痰盂”拍出的背景连前景一起糊成一锅粥；第三周她都开始自我怀疑，是不是她应该用买相机的钱去报个摄影班。

　　深夜，身心俱疲的程纾倒在床上，崩溃的面对床头的宝贝相机，不服管的脑子，莫名其妙开始想夏绯——那时的她用的是五千块的套机，技术生疏，布光简陋，可拍出来的夏绯却那么生动。

　　程纾突然坐起来认真思考——如果现在拍夏绯，她会怎么拍？

　　她会用85mm焦段突出夏绯清晰的下颌线，会用f/2.8的光圈让背景虚化但不过分，她会让夏绯自然进入偏左三分之一构图，趁着一个散射光让皮肤质柔和如陶瓷……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脑子里完成了一整套拍摄方案，然后愣住了——原来这两年，她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拍夏绯”。只是那个被拍的对象，从现实中的人，变成了她脑海里的幻影。

　　可镜头里已经没有夏绯了。程纾失落，难受，求不得。于是她的眼界被迫从人物摄影上开始拓展，拍空荡教室的光柱、拍雨后地面破碎的倒影、拍打工同学疲惫的侧脸、拍地上的无人问津的小花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开得倔强又卑微……

　　起初她只是随便拍拍，像完成某种作业。但渐渐地，程纾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理解世界，才醍醐灌顶般意识到，世界上的美好，本来就不只有夏绯。

　　程纾以摄影师的身份注册了一个新的微薄账号，取名“程纾的镜头”，粉丝量从一百到一千，再到五千，粉丝公认程纾的镜头光影温柔，能让尘埃都反出阳光。

　　程纾不太擅长和陌生人交流，也基本不回复粉丝留言，只是默默地发图，配上简单的说明。

　　直到有一天，她跟着社团去了踏雪观，红墙青瓦，飞檐斗拱，程纾满心欢喜的看着满眼的优质素材。

　　程纾兴致勃勃的拍了一上午，日头偏西了才坐在廊下休息。正在这时，有个小松鼠从银杏树上跳下来，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花坛上警惕地看着她。程纾心底一软，慢慢举起相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道长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花生。老道长刚把手张开，小松鼠就轻快的跑到师父手心，抱起一颗花生塞进嘴里，腮帮一鼓一鼓的，塞完了花生又飞快地跳回树上。

　　阳光很好，老道长的笑容很慈祥，松鼠的动作很灵动，眼睛黑亮亮透着机灵，像两粒宝石。

　　程纾换了长焦，开了防抖，耐心等了五分钟——等松鼠再次靠近，老道长伸出手，阳光正好落在他们之间。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却足够程纾按动快门。

　　在车站等返程列车的时候，程纾翻照片回看，看到道长和小松鼠的照片时候愣住了：画面出奇地好——光影、构图、瞬间的情绪，集齐了天时地利人和。程纾给这张照片取名《供养》，随手发到了微博上，就匆匆上了火车。

　　路上手机没信号，等到了晞城回到宿舍连上WiFi，程纾的微博炸了——提示999+，私信爆满。程纾茫然，随手点开评论：

　　“这张照片看哭我了……这是什么神爱世人的既视感啊！”

　　“道长的眼神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慈悲’！”

　　“太美了！！我检测了，不是PS不是AI！”

　　“求原图！！！求壁纸！！！花钱买都行！！”

　　……

　　点开微博主页，粉丝数从五千左右直接飙到了一万七，而且还在涨。这天晚上，程纾的手机即便静音都开始因为海量提示悄然无声的发热，一夜过去，这条微博的转发量直接破万。程纾看着一条条评论、一个个转发，眼眶有些潮，不是因为涨粉，更不是因为泼天的流量，而是她发现，原来不需要拍“夏绯”，不需要拍“人”，甚至不需要刻意追求什么——只要足够真诚地记录这个世界，就有人能懂。

　　这时微信响了，沉寂快一年的微信昵称在屏幕上亮出来——夏绯。

　　夏绯发来的是她微博上老道长与小松鼠照片的截图，下面附着一句话：“这是你拍的照片？”

　　程纾只淡淡的回了一句：“是。”

　　夏绯【太棒了！你现在进步真大！】

　　程纾很少看见夏绯赞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人或事，因此，夏绯这句夸奖，倒让程纾不知道怎么接了。想了半天，她回复夏绯：“你还在川城吗？”

　　这一次，夏绯隔了十来分钟才回，但内容是空前的长。

　　夏绯【是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上岸了，现在是川城一家旅游公司当文艺策划，天天忙得要死。你呢？肯定不错吧？现在你摄影技术这么好，我看你微博现在可火了。】

　　程纾【偶然，就是这次运气好。】

　　夏绯【不是运气好，是你真的进步了，现在你的镜头里有了时间，是一段故事，而不仅仅是二维平面了。】

　　这句话，比任何粉丝的夸赞更戳中程纾，程纾的眼睛又开始泛酸——夏绯说对了，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确实想到了“让镜头记录时间”，因为小松鼠能和师父相处得那样自然和谐，想必这件事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甚至这位老师父可能已经喂养了松鼠的几代，小松鼠和师父一起看着踏雪观中一年又一年银杏树叶落下又新生，她想将这所有的“时间”压缩进她的镜头中。夏绯的反馈告诉她，她做到了。

　　程纾擦了擦眼睛，终于在对话框打上了两个字：“谢谢。”隔了一会儿，想起陈年旧事。

　　程纾【你现在还当模特吗？】

　　夏绯【不当了。既然走不了这条路，我得赶紧给自己别的出路。我在边工边读，考公考编考研哪个上岸都行】

　　然后，夏绯给程纾发了一张自己在自习室的自拍，夏绯的面容也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大人”的影子。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虚伪，鼓励显得居高临下，最后只回了一句：“嗯，有事做就好。”

　　然后对话就到此为止了。她突然很好奇，当年她高三的时候，夏绯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应付自己日复一日信息骚扰的？

　　她打开相机，翻看最近拍的照片，里面有风景建筑，花鸟鱼虫，还有路边糖人大爷和煎饼摊大娘……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的镜头已经可以装下这么多东西了，而夏绯，已经变成了很小一部分。

　　但程纾不能否认，正是这“很小的一部分”，让她一直拿着相机走到了今天。程纾在自己的相册上写下一段话：

　　爱过一个人，就像在相机里装过一枚特定的镜头——即使后来换上了更广角的、更长焦的、更适合自己的镜头，那枚旧镜头留下的视角，已经永远成为了你看世界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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