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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雷
【今天有没有写?】
下班路上,手机震了一下,是杨煦发来的消息。
【杨煦】:今天有没有写?
【杨煦】:留给你的作业。
姜南站在地铁车厢里,被人群挤在门边,头顶的扶手晃了一下,他顺手握住。
他盯着这两句话看了两秒,打了三个字:
【姜南】:还没
刚想发出去,又删掉。
换了一句:
【姜南】:下班回去再写
对面那边隔了几秒才回:【好】
消息气泡在屏幕上方悬着,倒映着他半张脸——眼眶有点青,嘴唇颜色浅,算不上病态,但也算不上健康。
“轻微焦虑。”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说法。
这个标签对他来说像一块创可贴 。
回到家已经快八点了。
今天没加班,但路上塞车,地铁口外面有个活动,吵吵嚷嚷,他绕着人群走了一大圈。
打开门,屋里亮着灯。
江聿舟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放着一只玻璃杯,里面泡着一袋茶,茶包线头挂在杯沿,水已经有点凉了,茶色浅浅的。
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眼里明显有一个“放松”的动作。
“你回来了。”他说。
“嗯。”姜南换鞋,“等很久了?”
“也没有。”江聿舟摇头,“我一直在看书。”
桌上摊着一本书,封面是某种心理学入门读本,角落被压弯了。
“你看得懂?”姜南有点意外。
“有些懂,有些不懂。”他说,“我刚才看到一个词。”
“什么词?”
“创伤后应激反应。”
他把那个词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确认。
姜南系鞋带的手顿了一下。
“你怎么会看到这个?”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你书架上有。”江聿舟说,“我无聊,就拿来看。”
“那你看说了什么?”姜南走过去,抽过书,看了一眼翻开的那一页。
那一页上有几行加粗的小标题:
——反复出现的噩梦和闪回
——回避与创伤有关的场景或话题
——过度警觉与惊跳反应
——对自己和世界的认知扭曲
页边有一条浅浅的铅笔划痕,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
“说,有的人会一直做同一个梦。”江聿舟说,“醒了之后,会很难受,但又记不清楚梦见了什么。”
他抬头:“你是不是有一点?”
姜南本能地反问:“谁说的?”
“你晚上会翻来翻去。”他说,“有时会突然坐起来,喘得很厉害。”
他顿了顿,“还有几次,叫了名字。”
心口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我叫了谁的名字?”姜南问。
那人认真想了想:“……好像没有叫全。”
“是什么?”
江聿舟皱了皱眉,试着模仿:“‘小……’后面就糊掉了。”
那一瞬间,某个旧的场景像是被人从水底拖了一下,又在他抓住之前松手。
——有人喊他“姜老师”,有人喊他“姜哥”,也有人叫他“哥——”
他脑子一乱,干脆把那段回忆按回去。
“做梦的事情,医生说很正常。”他合上书,“谁都会做。”
“可是书上说——”江聿舟又想翻那一页。
“别看了。”姜南伸手按住,“你看这个干什么。”
江聿舟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一点被突然制止后的茫然,又慢慢落回到杯子里。
“我只是好奇。”他低声说,“你书架上有很多这种书。”
姜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书架那一层,挤着一排跟心理、精神有关的书:
《创伤与复原》《抑郁症的认知行为治疗》《焦虑自助手册》……
大多是某几个夜里他睡不着,在网店上一股脑儿下的单。
真正翻完的没几本,大多数停在三分之一的地方,用书签卡着。
“我也只是随便买的。”他说,“不一定对我。”
“可是你在看医生。”江聿舟说,“还有上次的药。”
“……那只是帮忙睡觉。”姜南说,“别往严重了想。”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话题:“你今天干嘛了?”
“帮你把窗户擦了。”江聿舟顺着他的转移,“还有,把阳台上那个花盆里的枯枝剪了。”
“花盆?”姜南愣了一下。
“门口那个。”他比了个方向,“你说之前有人送你的。”
姜南过去看了一眼。
门口确实有一个不太起眼的陶土花盆,里面插着几根干得发脆的枝条。他上一次注意到它,应该是……很久以前了。
花盆边缘被擦得很干净,土表面松了一层,枯枝被剪短,只剩下几段,整齐地插着。
“你怎么想到动这个?”姜南问。
“看着不舒服。”江聿舟说,“像是一直有人在这里等,但是没人回头看。”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姜南随手从玄关柜里拿了一个小本子出来,是杨煦上次给他的。
本子封面是浅灰色的,没有任何花纹,只在角落压了行小字:“今天还好”。
他坐到餐桌另一侧,翻开第一页。
前几天他有认真写:
【①紧张:早上地铁里被人碰了一下,心跳很快】
【②还好:下班回家开门,看见有人坐在沙发上回头】
再下一天:
【①紧张:老板在背后叫我名字】
【②还好:一起吃完饭,把碗洗干净】
最近两天,忙得有点乱,他只是草草记了几笔。
“你在记什么?”江聿舟问。
“医生让写的东西。”他没抬头。
“可以让我看吗?”
“不行。”
江聿舟被拒得这么直接,有点不习惯,愣了一下:“为什么?”
“里面有丑话。”姜南说,“被你看见,很丢人。”
他其实想说的是——
那里面有太多“你”。
“那你今天的写了吗?”他没再追着问刚才,只转而问,“医生刚刚还给你发消息吧?”
“你怎么知道?”姜南抬头。
“你刚刚进门,手机就响了。”江聿舟说,“你皱了一下眉。”
“我有吗?”姜南自己摸了一下额角。
“有一点。”他比划了一下,“这儿。”
“……”姜南低头笑了一声,“观察力挺强。”
他把笔尖抵在纸上,想了想,先写了今天的“紧张”:
【①紧张:看书看到‘创伤后应激’四个字】
笔尖在“创伤”两个字上顿了顿,墨水在那一点渗得比别处重。
“那还好呢?”江聿舟问。
“别吵我。”姜南说,“写不出来。”
“你可以想一想。”他说,“今天有没有……比昨天好一点的地方。”
这个问题问得很像某种训练。
姜南抬眼,看见对面的江聿舟正认真地看着他。
窗外的日光已经淡下去,屋子里只开着顶灯,光是暖黄的,把桌面照得很清晰。桌边那张脸轮廓柔一点,比刚捡到他那天少了些憔悴。
——或者说,是他自己心里的滤镜变了点。
“今天还好。”姜南缓慢地说,“……”
笔动了。
【②还好:回家开门的时候,他在桌边等我,桌上有一杯泡好的水】
他写完,自己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往上扯了一下。
“写完了?”江聿舟问。
“嗯。”
“可以告诉我你写了什么吗?”他又试探。
“不可以。”姜南合上本子,啪地一声,压在手边,“保密。”
他“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但眼睛悄悄瞟了一眼本子的封面,又收回去。
晚上洗澡出来的时候,姜南听见客厅里传来手机提示音。
不是他的,是茶几上的那一部——他之前不用的旧手机,给那人当“打游戏、听歌专用”。
少年坐在沙发上,盯着屏幕看。
“谁给你发消息了?”姜南边擦头发边问,声音从浴室门口飘过来。
江聿舟愣了一下,低头再看一眼,“……广告。让人办卡。”
“那就删了。”姜南说,“别乱点。”
“好。”江聿舟手指滑了一下,把那个弹窗关掉。
他刚关,屏幕上又跳出一个新闻推送的提示框:
【本地热点:江氏集团考虑重启家族联姻计划,或将……】
后面的字被系统截断,只有“江氏集团”和“联姻”一串字尤其醒目。
姜南的脚步声从浴室那边由远及近。
江聿舟抬手,把手机锁屏了。
“怎么了?”姜南问。
“没什么。”他把手机放回桌上,“我关了。”
“广告真是烦。”姜南随口骂了一句,“动不动推送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聿舟“嗯”了一声,没接话。
“你怎么了?”姜南注意到他的表情,“脸色不太好。”
“可能今天看书看多了,头有点晕。”那人说,“没事。”
“那早点睡。”姜南说,“别玩手机太久。”
“好。”
那天晚上,梦来的比平时晚一点。
姜南一开始睡得还算安稳,呼吸均匀,甚至有一点浅浅的鼾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眉心开始皱起来。
梦里一开始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家餐厅。
灯光偏暖,墙上挂着几幅无聊的装饰画。服务生端着菜从他身边走过,带着油烟味和香水味。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点着一根细长的蜡烛,火苗一晃一晃。
对面那张椅子空着。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只有一条消息:
【我快到了,再等我一下】
发件人名字被糊成了一片白光,看不清。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有人尖叫。
他猛地抬头,看见窗外雨幕里,一辆车的尾灯失控地滑过去,撞上了什么。玻璃上溅起一片白色和红色混合的东西,分不清是雨是光还是别的。
他站起来,椅子被掀倒,刀叉落地叮当响。
下一秒,画面突然像被人用手扯了一下,整个场景扭曲,然后——
断。
他在断点里憋了一口气,胸腔像被什么压着。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姜南。”
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一下子贴到他耳边。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被天花板上的阴影糊了一下,然后慢慢聚焦:
卧室的门半开着,门缝里透进来一点客厅的光。
有人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没有进来。
“你做梦了。”江聿舟说,“一直在出汗。”
汗顺着他的太阳穴往下流,浸到枕头边缘。
“……现在几点?”姜南声音沙哑。
“凌晨三点半。”他看了一眼手机,“你要喝水吗?”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两步,把手里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
杯子是他自己拿的,暖水壶里的水并不烫,刚好可以直接喝。
姜南撑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喉咙里那种火烧般的干痒稍微压下去一点。
“我刚刚……叫了谁?”他问。
江聿舟沉默了一会儿:“你叫了一个‘不要’。”
“不要什么?”
“不知道。”江聿舟摇头,“你只说了一个字后面就模糊了。”
他抬眼看姜南:“你是不是梦见很可怕的东西?”
“还好。”姜南把“还好”两个字说得很轻。
他明知道不“还好”。
胸口那块空着的位置,像被梦里的雨水灌了一遍。
“睡不着的话,可以开灯一会儿。”他说,
“你说这话,很像我妈。”姜南勉强笑了一下。
“你妈妈会这么说?”江聿舟问。
“以前会。”他愣了一下,“现在应该不会管我开不开灯了。”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意识到哪里别扭。
“你还记得你妈吗?”江聿舟顺着问。
“记得一点。”姜南说,“但好像有些地方越来越模糊。”
“哪里模糊?”
“……她的声音。”他想了想,“有时候我想不起她以前怎么叫我。”
江聿舟点点头,没再追问。
“你呢?”姜南忽然问,“你记得你父母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空气静了几秒。
“……我不确定。”江聿舟慢慢说,“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什么意思?”
“有时候我会觉得,应该是有的。”他看着床头那盏小台灯,“比如你刚刚说你妈,我脑子里会浮现一个人影,大概知道‘这是家人’。”
“但是我想不起他们的脸。”他停了停,“也想不起他们叫什么。”
“那你记得你自己几岁吗?”姜南问。
“记得。”江聿舟点头,“比你大一点。”
“哦?”姜南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几岁?”
他闭了闭眼,好像在努力从某个深井里捞东西:“你说过。”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我好像以前就知道。”
这句“以前”,轻得像一阵风,却在某个缝隙边缘擦了一下。
姜南没有继续往下追。
“凌晨三点半。”他看了一眼手机,“再不睡,明天上班要死。”
“那你睡吧。”他退回门口,“我不打扰你。”
“等一下。”姜南叫住他,“客厅那盏灯,关一半。”
“好。”江聿舟走出去,把客厅主灯关掉,只留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一小截,像在那里给他守个夜。
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
他躺回去的时候,心跳还是有点快,但比刚醒时稳一些。
他伸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那本小本子,翻到空白页。
在黑暗里写字不太方便,他借着门缝那一点光,把字写得歪歪斜斜。
【①紧张:做同一个梦,还是在餐厅】
【②还好:醒来的时候,门口有人站着】
写完,他停了一会儿,想把“有人”后面加一个名字。
笔尖悬在纸面上,画出了一个“小”的起笔。
手指忽然一僵。
他盯着那个“小”看了很久,最后把笔移开,什么也没写,把本子合上。
呼吸一点点放缓。
门外那盏灯还亮着,光线稳稳地挂在走廊墙上,不太明亮,但也不彻底黑。
至少,在他再次睡过去之前,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被关掉。
几天之后,新闻的推送会重新弹出来。
那一次,屏幕上不止有“江氏”和“联姻”,还有某一张像极了谁的侧脸照片。
但那是后话了。
此刻,他还睡在这张床上,手边压着那本小本子,梦里餐厅的灯光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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