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那天之后，秦城去了图书馆。
　　在外国文学区找了很久，才在B字母架的最底层找到那本书。深绿色的封面，书脊已经磨损，纸页泛黄。
　　《乔瓦尼的房间》。詹姆斯·鲍德温。
　　他借出来，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下午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浮动。

　　翻开第一页。
　　故事从巴黎开始。叙述者大卫在清晨的房间里等待，他的情人乔瓦尼即将被处决。
　　秦城读得很慢。英文原版，有些句子要反复看几遍才能明白。但他没跳过，一字一句往下读。

　　读到第三十七页时，他停住了。
　　那句话跳进眼睛里：“我可以假装我不爱他，但我无法假装他没有存在过。”

　　秦城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合上书，靠在椅背上。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声音。远处有学生在低声讨论什么，像蜜蜂嗡嗡。

　　他重新打开书，继续读。
　　故事一点点展开。大卫的挣扎，乔瓦尼的深情，那个狭小房间里发生的一切。秦城读着读着，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书页边缘留下浅浅的折痕。
　　读到某个场景时，他忽然想起林清舟。
　　想起他说那句话时的样子：“任何损害他人人格的人都在贬减自己的人格。”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

　　秦城的手指停在书页上。
　　阳光移到了手边，暖烘烘的。
　　他继续往下读。越读越慢，像在趟一条深河。

　　---

　　傍晚时分，秦城走出图书馆。
　　天还没黑，西边的天空染着淡淡的橘红。他背着书包，手里握着那本书，掌心有点汗湿。
　　走到食堂门口时，他停住了。

　　掏出手机，点开和林清舟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天，林清舟说“这本也很好”，指的是那本送错的心理学者作。
　　秦城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他想发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发什么。问“你在干嘛”？太普通。问“吃饭了吗”？太刻意。
　　最后他只发了张照片。是傍晚的天空，云层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发送。
　　然后收起手机，走进食堂。

　　晚饭吃得心不在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书放在手边，时不时看一眼手机。
　　林清舟没回。
　　秦城慢慢吃着饭，脑子里还是书里的句子。那些关于爱、恐惧、自我欺骗的句子，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吃完饭，他走出食堂。天色暗下来了，路灯一盏盏亮起。
　　手机震了。

　　他立刻掏出来看。
　　不是林清舟。是天文社的群消息，讨论下周观测的事。
　　秦城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熄灭了屏幕。

　　他往宿舍走。路过北操场时，脚步顿了顿。
　　操场上空荡荡的，没有望远镜，也没有跑步的人。只有风穿过看台铁架子的声音，呜呜的。
　　秦城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回到宿舍，室友都不在。他洗了澡，躺到床上，重新翻开那本书。
　　台灯的光晕在书页上，字迹在视线里模糊又清晰。

　　读到最后一章时，他停住了。
　　乔瓦尼临刑前，大卫的独白。那些悔恨、痛苦、迟来的领悟，一字一句砸在心上。

　　秦城合上书，关了台灯。
　　黑暗中，他睁着眼看天花板。宿舍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远处马路隐约的车流声。

　　他想起林清舟的眼睛。琥珀色的，在夜色里温润得像玉。

　　想起他说“我右眼是假的”时的平静。

　　想起他说“习惯就好了”时微微垂下的睫毛。

　　秦城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种总想找林清舟说话的冲动，那种看到好看的东西就想分享给他的欲望，那种在他身边就莫名安心的感觉——
　　不是好奇。
　　不是同情。
　　不是友情。
　　是别的什么。

　　更深的，更烫的，更让他无措的东西。

　　秦城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吸了口气。
　　枕套是昨天刚换的，有洗衣液的淡香。但他闻不到，只觉得闷。

　　--

　　第二天是周五。
　　秦城醒来时，天还没亮透。室友还在睡，鼾声均匀。
　　他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换衣服。出门时看了眼手机，六点十七分。

　　走到操场时，晨光刚爬上天际。淡青色的天空，边缘镶着金线。
　　他绕着跑道慢慢走。一圈，两圈。脑子里还是乱的。
　　走到第三圈时，手机震了。

　　他掏出来看。
　　是林清舟。回了昨晚那张天空的照片。
　　只有两个字：好看。

　　秦城停下脚步，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晨风吹过来，带着露水的湿气。
　　他打字：今天还来跑步吗？
　　发送。

　　然后继续走。脚步比刚才轻了些。
　　走到第五圈时，回复来了。
　　回：嗯。老时间。

　　秦城看着屏幕，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他回：好。

　　---

　　晚上九点半，林清舟准时出现在北操场。
　　秦城已经在了。望远镜支在老位置，但他没在观测，而是坐在旁边的草地上，仰头看着天。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笑了：“来了？”
　　“嗯。”林清舟开始热身。

　　秦城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拉伸，慢跑，一圈圈地跑。
　　今天的林清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黑色的运动裤，浅灰色的T恤，头发被汗打湿，贴在额角。
　　但秦城看着看着，心跳就乱了。

　　他移开目光，抬头看天。今晚天气好，星星比平时多些。

　　林清舟跑完五圈，停下。走过来时，秦城把水递给他。
　　“谢谢。”林清舟接过，小口喝着。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

　　“那个……”秦城开口，声音有点紧，“鲍德温那本书，我看完了。”
　　林清舟转过头看他。

　　“《乔瓦尼的房间》？”
　　“嗯。”
　　林清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觉得怎么样？”
　　秦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说：“很……震撼。”

　　“震撼？”
　　“嗯。”秦城转头看向夜空，“原来爱可以……那么痛。”

　　林清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秦城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琥珀色的，温润的，落在他侧脸上。

　　“你知道吗，”他说，声音很轻，“王尔德也是同性恋。”
　　“知道。”林清舟说。
　　“鲍德温也是。”
　　“知道。”

　　秦城转过头，看向林清舟的眼睛。夜色里，那只琥珀色的右眼显得格外深。

　　“那你呢？”他问，“你怎么看？”

　　林清舟和他对视着。目光很平静，像湖面。

　　“我不觉得同性之间的感情是罪恶的。”他说。
　　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

　　秦城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
　　林清舟移开目光，继续喝水。喉结随着吞咽轻轻滑动。
　　秦城看着那个动作，手指蜷了蜷。

　　“那你……”他开口，声音更轻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问题出口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太直接了。太冒犯了。

　　林清舟握着水瓶的手顿了顿。他没看秦城，只是看着远处的宿舍楼灯光。
　　过了很久，他说：“不知道。”
　　“不知道？”

　　“嗯。”林清舟把瓶盖拧紧，“没想过。”
　　秦城的心往下沉了沉，又浮起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潮水涨落。
　　“那……”他深吸一口气，“如果有人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林清舟转过头看他。夜色里，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为什么问这个？”他问。
　　秦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几乎能听见那声音，咚咚咚，像擂鼓。
　　“就……好奇。”他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林清舟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移开目光。
　　“不知道。”他说，“没想过。”
　　又是这个回答。
　　秦城忽然有点泄气。他低下头，揪了根草茎，在指间缠绕。

　　“不过，”林清舟忽然开口，“如果真有人喜欢我……”
　　秦城抬起头。
　　林清舟看着夜空，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柔和。
　　“我会很感激。”他说，“毕竟我……”
　　他没说下去。

　　秦城等着，但林清舟没再说话。
　　“毕竟什么？”秦城忍不住问。
　　林清舟摇摇头：“没什么。”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该回去了。”
　　秦城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起往操场外走。
　　走到路灯下时，秦城忽然说：“林清舟。”
　　“嗯？”
　　“你很好。”秦城说，声音很认真，“真的。”

　　林清舟的脚步顿了顿。他转头看秦城，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碎成细小的光点。
　　“谢谢。”他说。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

　　那晚之后，秦城开始叫林清舟“舟舟”。
　　第一次叫的时候，林清舟愣住了。
　　“你叫我什么？”
　　“舟舟啊。”秦城笑，“不好听吗？”
　　林清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耳朵有点红。

　　“不喜欢？”秦城问。
　　“没有。”林清舟移开目光，“随便你。”
　　于是秦城就这么叫了。

　　舟舟。两个字在舌尖绕一圈，轻轻吐出来，像含着颗糖。
　　林清舟一开始还会不自在，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秦城每次这么叫，他还是会微微垂下眼睛，像不好意思。
　　秦城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喜欢他垂下的睫毛，喜欢他微红的耳尖，喜欢他轻轻应一声“嗯”时的声音。
　　喜欢到胸口发胀，却不敢说出来。

　　只能借着天文社活动的名义，多约他出来。借着分享星空照片的理由，多给他发消息。
　　借着教他英语的借口，多和他待在一起。
　　林清舟似乎没察觉。或者说，察觉了但没在意。他总是很配合，秦城约，他就来。秦城发消息，他就回。虽然回得简短，但都会回。

　　秦城越来越贪心。
　　想要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对话，更多的……一切。

　　但他不敢。
　　怕说破了，连现在这样都没有了。

　　所以他忍着。把那些话憋在心里，憋到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憋到看着林清舟的背影，手心都出汗。
　　只能一遍遍翻那本《乔瓦尼的房间》。

　　看着书里的句子，想象着如果自己是那个大卫，会怎么做。
　　然后合上书，告诉自己：再等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一个不会把一切都毁掉的时机。

　　他这样想着，又点开手机，给林清舟发了张今晚拍的星图。
　　配文：看，这是你的眼睛。
　　Abell 31的照片，在黑暗里静静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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