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岚而生

　　三十一岁的苏昭岚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阳光滤过百叶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并未在脸上刻下风霜的痕迹，反而将少女时期的清瘦雕琢成了动人的风韵。一袭剪裁精良的烟灰色连衣裙，衬得肌肤如玉，微卷的长发松散地拢在一侧，露出优美的颈线。她端起骨瓷杯，小啜一口咖啡，指尖蔻丹是低调的豆沙色，动作间有种不经意的优雅。
　　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大约四十出头，西装革履，腕表在光线下折射出矜贵的暗芒。他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最近在瑞士的滑雪见闻，语气中不乏恰到好处的展示，目光则流连在苏昭岚沉静的眉眼间，试图捕捉一丝欣赏或兴趣的涟漪。
　　苏昭岚微笑着倾听，不时颔首，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她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这是这个月的第几个了？第三个？还是第四个？她有点记不清了。这让她忽然想起余瑜最近一次咬牙切齿的吐槽：“苏昭岚，你这名字真是起绝了！苏、招、男！名副其实，一字不差！”当时叶娴和陈念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想到这里，她眼底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带着自嘲的笑意。
　　关于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她们姐妹间一个经久不衰的笑谈，也是她人生中一个荒诞的注脚。乡下地方，老辈人总信些玄乎的道理，苏家也不例外，尤其是苏昭岚的奶奶和母亲，近乎固执地相信名字里藏着看不见的力量，能牵引甚至扭转命运的轨迹。当年苏母头胎生下苏昭岚这个女儿后，全家都盼着二胎来个个男孩。为什么不叫招娣，来娣？因为苏昭岚的大姑就叫招娣，总不能姑侄俩都叫苏招娣，所以否决掉了，而来娣这个名字，不说村里，单单他们苏家这一房都一抓一把。于是，在一番颇费思量（或许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斟酌后，“招男”这个名字被定了下来。比起直白的“招娣”，“招男”似乎显得稍微含蓄、委婉了些，但内核的期盼却更加露骨而急切——不再仅仅是“招来一个弟弟”，那指向性明确的“男”字，将全家对性别的焦灼渴望。
　　于是“苏招男”这个名字还是被草草定下了，甚至因为是个不被期待的女孩，连户口都迟迟未上。直到她五六岁时，镇上大张旗鼓地开始人口普查登记。那天，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母亲没上过几年学，识字有限，普通话更是说得磕磕绊绊。当登记人员问及女儿姓名时，母亲用浓重的乡音含糊地说了句“招男”。恰巧小小的她从门外跑进来，工作人员便蹲下身和蔼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仰着头，用稚嫩的、同样带着方言腔调的童音，清晰地重复：“招男。” 那时的她，L和N的发音还不甚分明，“招”字听起来更像“昭”，“男”字也软糯糯的。工作人员看看一脸茫然的苏母，又看看眼前玉雪可爱的小女孩，实在无法将那个粗粝的“招男”安在她身上。笔尖顿了顿，或许是一时灵感，或许是出于好意，他在表格上工整地写下了三个字——苏、昭、岚。
　　“昭”，日月明也，光明美好；“岚”，山间雾气，清雅朦胧。一个寄托着粗鄙渴望的符号，阴差阳错地被置换成了一个诗意的名字。从此，“苏招男”留在了旧时光的尘埃里，而“苏昭岚”这个名字就这样随着档案定了下来，伴随她入学、考试，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你得感谢那位登记员叔叔，”陈念曾认真地说，“‘昭岚’多好听啊，像小说女主角的名字。要是真叫‘招男’，你想想那画面……”
　　苏昭岚却总是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的红酒杯，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谁知道呢？也许我妈原本的深意，是希望我多‘招’几个男人来陪陪我，热闹些。可惜啊，命运被一个小小的笔划篡改了。”她顿了顿，眼神里掠过一丝自嘲，“不过话说回来，‘昭岚’谐音‘招男’，这威力看来是刻在命运底层的代码，改了个皮肤，核心程序照跑不误。”
　　这番歪理邪说总能引得姐妹们一阵笑骂，余瑜更是翻着白眼吐槽她“强词夺理”、“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玩笑背后，藏着怎样一段关于性别期待、家庭忽视与个人挣扎的往事。
　　“呵……”
　　一声极轻的笑音，不自觉地从苏昭岚唇边逸出。她迅速垂下眼帘，掩饰住那瞬间的走神与自嘲。
　　这声笑，却恰到好处地被对面的男人捕捉到了。他正说到自己如何征服某条高级雪道的惊险段落，见状，心中顿时一喜，以为是自己风趣的谈吐或非凡的经历终于博得了美人展颜。他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更加专注热切，讲述的声调也愈发抑扬顿挫起来，努力将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更具魅力。
　　苏昭岚重新抬起眼，恢复了那完美得体的社交式微笑，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对方身上，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神游从未发生。窗外的城市车水马龙，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男人依旧在努力展示着他认为值得展示的一切。而在苏昭岚优雅端坐的表象之下，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关于名字、关于来路、关于那些荒诞与纠葛的思绪，如同杯底未融的方糖，静静沉淀在时光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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