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湛

作者:胖鸡龙卷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7 章


      颜湛奔回柳叶湾时,已是子夜。

      渔村沉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郎中家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光,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疲倦的眼睛。她几乎是撞开门冲进去的,怀中药包被体温焐得温热。

      “药……药来了……”

      郎中从竹榻边站起身,接过药包的手也在微微发抖。他快速解开油纸,凑到灯下细看,长长舒了口气:“没错,是上好的白及和血竭。”

      灶房里很快响起捣药的声音。药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颜湛跪在竹榻边,握住贺晚江冰凉的手,一遍遍用掌心摩挲,仿佛这样就能将生命力渡给他。

      贺晚江的脸在油灯光下白得透明,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像蝴蝶将死时微颤的翅膀。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颜湛俯身,将耳朵贴在他胸口——

      心跳微弱,但还在跳。

      一下,一下,固执地不肯停歇。

      “这小子命硬。”郎中端着药碗走过来,“伤成这样还能撑到现在,是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

      药已经捣成糊状,颜色暗红,散发着一股浓郁苦涩的草木气息。郎中示意颜湛扶起贺晚江,用竹片小心地将药膏敷在伤口上。药膏触及皮肉的瞬间,贺晚江身体猛地一颤,眉头紧蹙,发出极轻微的呻吟。

      “疼就对了,”郎中低声说,“疼,说明还活着。”

      敷完药,郎中又取出一卷干净的麻布,将伤口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现在只能等。”郎中擦了擦手,在桌边坐下,“这药效猛,一个时辰内若发起高热,便是药力发作,伤口开始愈合的征兆。若是不发热……”

      他没说完,但意思清楚。

      颜湛点了点头,在榻边席地坐下,依旧握着贺晚江的手。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从眉心到下颌,细细描摹每一寸轮廓。

      三年了,她第一次能这样安静地、长久地看他。

      不再是醉春楼里那个浓妆艳抹、眼波流转的花魁,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张扬跋扈、笑得没心没肺的贺家公子。此刻躺在这里的,只是一个苍白、脆弱、随时可能消失的普通人。

      一个她爱了这么多年,却差点亲手害死的人。

      “说说吧,”郎中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苍老,“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人?”

      颜湛沉默。

      “不说我也猜得到。”郎中倒了碗水,慢慢喝着,“那伙追杀你们的人,不是普通江湖客。他们靴底沾的是官道的黄土,刀刃上淬的是军中的毒——是太子的人吧?”

      颜湛抬眼看向他。

      郎中笑了笑,笑容里满是苦涩:“三年前,我儿子在金陵城当差,也是因为卷进太子的事,莫名其妙丢了性命。我告到府衙,反被扣了个‘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打了三十大板,赶回老家。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过问朝堂之事。”

      他顿了顿,看向贺晚江:“可今天看见这小子,我就想起了我儿子。当年他死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么一张好看的脸……”

      声音哽咽了。

      颜湛垂下眼,轻声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郎中抹了把脸,“这世道,好人活不长,坏人死不了。你们能逃出来,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如鬼魅。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贺晚江的身体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颜湛一惊,连忙探手去摸他额头——烫得惊人。高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野火,瞬间席卷了他全身。他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

      “药力发作了!”郎中精神一振,快步走过来,搭了搭脉,又翻开贺晚江的眼皮看了看,“好!脉象虽然浮乱,但比之前有力了。快,去打盆凉水来,给他擦身降温!”

      颜湛冲进灶房,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盆水,又抓了块干净的布巾。回到榻边,她小心翼翼解开贺晚江的衣襟,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额头、脖颈、胸口。

      水珠顺着他清瘦的锁骨滑落,没入衣襟深处。颜湛的手顿了顿——三年未见,他的身体变了很多。不再是少年单薄的骨架,而是有了成年男子清晰的肌肉线条,只是此刻因为高热和失血,皮肤呈现出一种虚弱的苍白。

      她移开目光,继续擦拭。

      布巾一遍遍浸湿又拧干,盆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贺晚江的高热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说胡话。

      “娘……别烧我的舞衣……”

      “颜湛……快跑……”

      “爹……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颜湛心里。她握紧他的手,一遍遍低声回应:“我在。贺晚江,我在。”

      终于,寅时三刻,高热开始退了。

      贺晚江的呼吸渐渐平稳,脸上的潮红也褪去,只剩下疲惫的苍白。郎中再次搭脉,这次眉头舒展了许多:“脉象稳住了。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接下来就是静养。”

      颜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整个人脱力般瘫坐在地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姑娘,你也去歇歇吧。”郎中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这里有我守着。”

      颜湛摇摇头,依旧坐在榻边:“我守着他。”

      郎中叹了口气,不再劝,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薄被递给她:“那至少盖上,别着凉。”

      颜湛接过被子,却没盖在自己身上,而是轻轻覆在贺晚江身上。然后她重新握住他的手,就这么坐着,看着他,直到窗外天色渐渐泛起灰白。

      ---

      贺晚江醒来时,天已大亮。

      阳光从窗棂斜斜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眨了眨眼,意识像沉在深水里的石头,缓慢地、艰难地浮上水面。

      第一个感觉是疼。

      后背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刺穿,尖锐的痛楚随着每一次呼吸蔓延。他闷哼一声,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

      “别动。”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哑而疲惫。

      贺晚江缓缓转过头,看见了颜湛。

      她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剑。眼圈深陷,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一身粗布衣裳皱巴巴地裹在身上,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

      可就是这样狼狈的她,在晨光里,却美得让他心头发颤。

      “颜湛……”他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没走?”

      “我说过要接你。”颜湛倾身,用布巾蘸了温水,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喝水吗?”

      贺晚江点点头。

      颜湛扶他靠坐起来——动作极轻,却还是牵动了伤口。贺晚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疼就喊出来。”颜湛低声道。

      “不疼。”贺晚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比起……比起在醉春楼扮女人,这点疼……算什么。”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逞强。

      颜湛没戳穿他,将水碗递到他唇边。贺晚江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小半碗,清凉的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

      “我们……在哪儿?”他环顾四周,是个简陋的农舍,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味道。

      “柳叶湾,一个渔村。”颜湛放下碗,“郎中说,你至少要在这里休养半个月。”

      “半个月……”贺晚江皱了皱眉,“太久了。太子的人……”

      “我会处理。”颜湛打断他,“你只管养伤。”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贺晚江看着她,忽然想起昨晚芦苇荡里的血光,想起她浴血而战的样子,想起她抱着他时颤抖的手和滚烫的眼泪。

      “颜湛,”他轻声问,“昨晚……你哭了?”

      颜湛手一顿,别开眼:“没有。”

      “你哭了。”贺晚江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眼下——那里还有未消的红肿,“我看见了。”

      颜湛抓住他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很凉,贺晚江的手却因为高热刚退,烫得吓人。

      “贺晚江,”她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以后……别再这样了。”

      “哪样?”

      “别再……为我挡刀。”她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想看见你躺在这里。”

      贺晚江笑了,笑得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可笑意却直达眼底:“那不行。颜湛,你得活着。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每个字都重如千钧。

      颜湛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阳光从窗外涌进来,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尘埃在光束里飞舞,像细碎的金粉。远处传来渔村的鸡鸣犬吠,还有孩童嬉闹的笑声。

      这一刻,没有追杀,没有仇恨,没有三年前那些撕心裂肺的分离。

      只有她和他,在这间简陋的农舍里,手握着手,像两个终于找到归处的孤魂。

      “颜湛,”贺晚江忽然开口,“等伤好了,我们去哪儿?”

      “江南。”颜湛不假思索,“去看桃花。”

      “然后呢?”

      “开个舞坊。你跳舞,我收钱。”

      “再然后呢?”

      颜湛想了想:“买艘船,沿着运河南下,去看钱塘潮,看西湖月,看遍这山河万里。”

      贺晚江笑得更深了,眼中闪着光:“你说的,不许反悔。”

      “不反悔。”颜湛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这次,说到做到。”

      窗外,秋日高远,万里无云。

      渔村的炊烟袅袅升起,融进湛蓝的天色里。

      一切仿佛刚刚好。

      直到——

      “咳咳。”

      郎中的咳嗽声在门口响起。

      颜湛迅速松开手,站起身,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郎中,他醒了。”

      “看见了。”郎中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醒了就好。来,把药喝了。”

      贺晚江看着那碗药,脸皱成一团:“能不能不喝?”

      “不能。”郎中和颜湛异口同声。

      贺晚江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药碗。药汁苦得他整张脸都扭曲了,可他还是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苦得直吐舌头:“这……这比醉春楼的胭脂还难吃……”

      郎中收了碗,对颜湛使了个眼色:“姑娘,出来一下。”

      颜湛跟着他走到院子里。

      秋阳正好,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院角的菊花开了,金黄一片,在风里轻轻摇曳。

      “姑娘,”郎中压低声音,“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颜湛心中一紧:“他的伤……”

      “伤无大碍,按时换药,静养半月就能下地。”郎中顿了顿,神色严肃起来,“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今早我去村口买鱼,听卖鱼的李老汉说,昨天半夜,有一队官兵在镇上盘查,拿着画像,专找一男一女。男的画像……画的就是屋里那位。”

      颜湛脸色沉了下来。

      “李老汉还说,”郎中继续道,“那队官兵不是普通的衙役,是东宫卫队,领头的脸上有刀疤,独眼。”

      赵衡。

      他果然没放弃。

      “姑娘,”郎中看着她,“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也知道你们惹了天大的麻烦。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可这村里几十户人家,都是老实本分的渔民……”

      “我明白。”颜湛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今夜我们就走。”

      “可是他的伤——”

      “我会想办法。”颜湛看向屋内,透过敞开的门,能看见贺晚江靠坐在榻上,正望着窗外出神,侧脸在阳光里干净得像一幅画,“留在这里,只会连累你和整个村子。”

      郎中沉默了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后山有条小路,通往邻县的官道。路不好走,但足够隐蔽。我去准备些干粮和伤药,你们……戌时出发。”

      “多谢。”颜湛深深一揖。

      郎中摆摆手,佝偻着背往灶房去了。

      颜湛回到屋里,贺晚江立刻看过来:“郎中说什么了?”

      “没什么。”颜湛在他身边坐下,重新握住他的手,“贺晚江,等天黑,我们就走。”

      贺晚江愣了愣:“去哪儿?”

      “江南。”

      “现在?”

      “现在。”

      贺晚江看着她,忽然笑了:“好。”

      他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质疑她的决定,只是说“好”。

      就像三年前,她说“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他也只说“好”。

      就像昨夜,她说“来接你”,他就跟着她走。

      无条件地,盲目地,像飞蛾扑火般地信任。

      颜湛心中涌起一阵酸涩。她俯身,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低声说:“贺晚江,这次……我保证,不会再丢下你了。”

      贺晚江伸手,环住她的脖颈,将她拉近。

      两人的呼吸交缠。

      “颜湛,”他在她耳边,用气声说,“其实三年前……我就该跟你走的。”

      “现在也不晚。”

      “嗯。”他笑了,气息拂过她耳廓,“现在也不晚。”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地上,融成一个分不开的整体。

      远处,渔村的钟声悠悠响起。

      午时了。

      离天黑,还有六个时辰。

      离自由,还有很远的路。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拥有彼此。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94805/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