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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身
谈萤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夜——也许没有一夜,因为不到三更天他就昏死过去。
至于是何时被抬进殿的,一无所知。
谈萤醒来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张口,哑着嗓子猫儿似的叫唤:“……陛下。”
皇帝彻夜未眠,隔着灯火看他的脸,神色阴晴不定。
“当年容瞻被禁足东宫,你冒死替他呈上永州治水之策,寒冬腊月,朕也是叫你在殿外跪了一夜。”
谈萤惨白着脸一笑:“那时年纪太小,还不懂事——”
“还记不记得朕和你说过什么?”
不知何处起了风,夜灯倏的一暗,照着皇帝的神情也是森沉难辨。
谈萤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教诲,微臣不敢有片刻忘怀。”
他说罢勉强起身,走到皇帝面前深深拜下。
“微臣今日不是来替宁王求情的。微臣想向陛下求一道赐婚的圣旨。”
案头灯烛燃烧发出噼啪一声轻响,皇帝古怪一笑:“赐婚?”
“赐婚,”谈萤再开口,唇齿间隐约泛着血腥,“宁王……与微臣。”
“谈萤,朕看你是把朕说的话全忘了,”他被扯着长发抬起脸,皇帝低头凝视他的眼睛,慢慢道:“为了一个容瞻,你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陛下您。一来微臣以男子之身入宁王府,外面自然明白陛下的态度,宁王正室为男子,且是皇帝亲自赐婚,断然不可能再继承大统。”
“二来……您在宁王身边,还缺一副耳目。”
在皇帝冰冷审视的目光里,谈萤轻声道:“微臣愿为您做这双耳目。”
忘魂花毒素未消,跪得久了眼前开始发晕。案头烛火鬼影似的摇曳,养心殿笼罩在一种昏昧森沉的光晕里,光阴几乎凝滞地流动着。
皇帝很久都没有说话。
宁江柏里一案牵扯良多,诸多证据直指宁王容瞻,最重要的是——贪的钱去了哪儿。
银子能做的事那可太多了,可以捐纳买官,可以招兵买马,可以把黑洗成白、把白污成黑。
皇帝与中宫离心多年,容瞻容貌性情、行事手腕,都和中宫如出一辙。皇帝和这个儿子始终不亲厚,案宗递上来的时候,他的确动了杀心。
——但是。
如果他娶了谈萤。
谈萤就在他面前跪着,一张小脸尖瘦苍白,柔软温热的面颊贴在他掌心,柔顺、温驯。
皇帝搂着他的腰肢拉近,低声道:“谈萤,你真当朕舍不得杀你?朕喜欢你,这是不假,但你如今大了,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你暗地里那些小动作,打量朕一无所知吗?”
谈萤心里结了一层霜,被触碰的地方起了大片鸡皮疙瘩,浑身僵冷不敢动。
他声音都在打颤:“陛下!陛下要是怀疑微臣的真心,臣唯有一死——”
啪地一耳光。
谈萤被扇得伏倒在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又挨了重重的一巴掌。皇帝慢条斯理剥开他的衣袍,森然道:“你是该死。”
——痛。
面颊掌痕火辣辣的疼,屈辱的、痛苦的、冰冷的噩梦再度降临,他眼中的烛火凄厉绝望地晃动。
“朕要你活你就得活,要你死你就非死不可。谈萤,朕给你什么,你都得受着。”
他被压在桌前,皇帝攥着他的手提笔,强烈的痛楚中每一笔都写得无比艰难。
谈萤咬紧牙关,一滴眼泪也不肯落,至最后一个字写尽,他整个人瘫软在桌上,被皇帝翻身压下。
眼里的波光终于被撞得粉碎,谈萤闭上眼睛,只觉字字泣血。
“……谢陛下成全。”
宁王殿下要娶男妃,且是燕王昔日的枕边人,当年才名远播的谈二公子谈萤。
街头巷尾,人人都传疯了。
新科状元傲骨铮铮,洋洋洒洒写下文章讥诮谈萤,状元果然文采斐然,谈萤花几文钱买了一份,读罢唇齿留香,写的是真好。
隔日便有人参了状元一本,道是诗词中有个极为冷僻的典故,乍看只是乱掉书袋,细读却有讥讽当权者昏聩之嫌。
这一本就把状元参老实了,往后三月不敢提笔,这是后话。
至于上书之人,文采本是平平,然而颜江雪读过那道折子,写的是极其周密冷峻,辛辣狠毒。
简直怀疑是有人代笔。
除了新科状元,谈钰过得也极不顺心。
他一门心思想要谈萤死,谁知谈萤不仅不死,还要嫁入宁王府——旁人觉得谈萤是往火坑里跳,可是谈钰不这么想,他恨得简直要发疯。
他杀上宁王府,一路无人敢拦。
“你果真要娶谈萤?”
鹦哥儿被吓得扑棱翅膀乱飞,容瞻叹了口气,温凉凉的天光照下来,密织着黛青的影子。
四下里安静极了,只听见凉沁沁的风穿堂而过。
谈钰忽然就觉得委屈,眼泪扑簌簌往下滚。他还是比不过谈萤,怎么也比不过,有一刻他简直恨透了容瞻、也恨透了自己,光阴像一条绞不干的湿布罩在脸上,谈萤、谈萤……他喘不过气了。
容瞻拿手帕很仔细地给他擦眼泪,语气很温和:“父皇赐婚,我若不应,就是抗旨。”
他对谈钰向来有耐心,诸般道理总是掰开了揉碎了讲,谈钰心里叫小刀子刮着,一下一下,能听见筋连着血肉锉不断的声响。
谈钰眼泪又往下掉:“我不要你死,我要你好好的,长命百岁……可是谈萤,谈萤……他是燕王的人啊,他那样的名声怎么配得上你!”
容瞻哄着他说了会儿话。谈钰哭一声鹦哥儿跟着嚎一声,此起彼伏。
谈萤这一步棋走在了所有人意料之外。
容瞻曾经以为自己非常了解谈萤。这个人的心思手段,围着自己转的时候的确是细致熨帖,春风化雨,可是站在对面的时候,就成了肉中刺、眼中钉,扎进骨头缝里摸不着,日日夜夜的疼个没完。
燕王府也不得安生。
燕王动了真怒,古董瓷器砸了个满架空,谈萤猫在自己宅中闭门不出,容瞬真想把他活剥了皮,死活抓不到人。
礼部更不得安生。
本朝从未有皇子娶男妃的先例,总有喜爱美貌娈童的,也都是私底下玩闹,不可作数。
单是为了这上上下下的文书要怎么写,颜江雪愁得几日难成眠,索性宿在礼部衙门。
此夜灯明,一名侍从端了茶来,颜江雪烦不胜烦:“先放下吧。”
一只清瘦纤长的手将茶奉到他面前。
“颜大人,大好年华何必案牍劳形,”那人轻声笑道:“早晚都是要被世人唾骂的。”
颜江雪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掀起眼皮:“……你怎么进来的?翻墙还是狗洞?”
谈萤想把茶全泼他脸上。
“我向你借一个人,”谈萤信手将一卷名册卷起,敲了敲作痛的膝盖,“梅上霜梅大人。只跟他问两句话。”
“你要问什么?”
“颜大人,有些事还是少掺合为好。”
“他是我礼部的人,我自然要管。”
谈萤顿了顿,道:“宁江柏里曾在玉壶书院读书,我记得梅上霜也出身玉壶书院,有些细枝末节,请他为我解惑。”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有什么说不得的?
颜江雪叫人传了梅上霜。
“参奏新科状元那折子,是你递的吗?”
谈萤端了杯茶慢条斯理一吹:“颜大人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朝臣,哪儿轮得到我递折子。”
颜江雪知道他和狐狸似的,嘴里真话假话倒腾着说,只是展颜一笑:“那道折子写得极好,我的确不如你。”
谈萤顿了顿,低头喝茶不说话。
半晌很轻地哼了一声,像是有点开心的样子。
颜江雪怪意外的,这么好哄。
不多时梅上霜到,两人便进了厢房谈话。
谈萤将玉壶书院的事仔细问了,细致得几乎刁钻,梅上霜只得摊手笑道:“谈公子真是把我问住了!不然这样,你替我向颜大人告假,我这就去宁江重新查验一番好不好?”
谈萤八风不动望他一眼:“你跟颜江雪倒是亲近。”
深更半夜,两人都在衙门忙碌,也不知是谁在陪谁。
眼睛够毒。梅上霜被噎了一下,客客气气道:“比不上阁下。上次燕王殿下的宴上,是你叫人知会了颜大人吧?我还没当面道声谢。”
谈萤脸上笑意淡了,想起容瞬的手段。下意识伸手按了一下后腰,还是痛。
临别,颜江雪叫住谈萤。
礼部侍郎生了一派风仪秀美的好容貌,远山似的眉微微挑着,目光无比澄澈,明灯之下平白生出剜心般的力道。
“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算计他吗?”
谈萤闻言怔了一下,不知他在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索性扶着门框花枝乱颤笑了一通。
笑到最后颜江雪气急败坏拿竹笔扔他,他摆了摆手,施施然踏出门去,一夜夏花繁盛,香风如许。
回府,天色见亮。
谈萤叫亦奇取了滚水和金创药来,把人全赶出了院子,自个儿对着日头抽出了匕首,刀刃反射天光,白练霜雪。天底下最好的剑、最快的刀,都不如此刻的寒光。
三年前养心殿外长跪雪夜,谈二公子跪坏了一双腿,但他觉得值得。
但望这一生,都不知何事值得悔过。
之后谈萤又跟艳尸似的躺了几日,亦奇心惊胆战替他数着日子,大婚前夕终于可以下地,好歹不用推着轮椅去拜堂。
容瞬气疯了,叫人送了几回信来,谈萤略拆了几封,容瞬骂人的功夫略见长进,除此之外,文采还是乏善可陈。
谈萤低头嗤笑,就想,他不如容瞻。
天家子弟,才学手腕,哪一个都比不上容瞻。
但是谁的命都比他强。
赐婚后未出半月,大婚,诸礼从简。
谈萤自知是走了一步昏棋,喜房里等到后半夜,心里一寸寸冷透。
冰凉的双手彼此攥着,他垂下眼帘,只是瞧着自己的指尖发愣,红烛泛着无情的冷光。
忽然门被敲响,千叶在外头跟只□□似的叫唤:“公子,您歇息吧,三公子晕倒了,我们殿下正陪他呢。”
谈萤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哪个三公子?”
“谈三公子谈钰啊,您跟他可最熟……”
屋中半晌不做声。
须臾,千叶听他一声冷笑。
“他既如此喜爱谈钰,我不妨也做个好兄长。明日我便入宫再求一道旨意,索性把谈钰也娶进门来,殿下尽可享齐人之福——现在,把容瞻给我带来。”
千叶跟只□□似的张大了嘴。
“主子,我就说谈二公子这个人蔫坏,一定拈酸吃醋。”
容瞻一脚把他踹开:“多话。滚滚滚。”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谈萤手里的小糖饼都吓掉了,没想到刚放狠话就被拿了现行:“你、你不是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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