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者手记

作者:不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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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卫之劫


      一九六六年,初秋的北京,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水,和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气息。陈默推着一辆半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贴满大字报的胡同。车后座上绑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锤子、凿子、刮刀、几卷草纸,还有一小罐用来自制浆糊的面粉——这是他现在的身份,“房管所修缮队临时工”陈为民的标准装备。

      他看起来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脊背习惯性微驼,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左胸口印着模糊的“为人民服务”红字。脸上皱纹深刻,眼角下垂,看人时总带着点木讷和谨慎。这副容貌,是他用三十多年时间,一点点“调整”出来的——适当的多晒太阳让皮肤黝黑粗糙,长期的营养不良让身形消瘦,故意用不匹配的老花镜加深眼角的纹路,还有经年累月练习的、那种属于底层劳动者的沉默与畏缩。

      从庚子年那个硝烟弥漫的秋夜,到如今这个红旗招展的秋天,六十六年过去了。他目睹了清朝覆灭,民国肇建,军阀混战,抗日烽火,以及新政权的诞生。他换过十几个名字,在北平、天津、上海、南京、重庆、昆明……许多城市短暂停留,最终又回到了北京。这座城,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条胡同的走向、每一处院落的格局,甚至某些老宅地下可能藏着什么的直觉,都刻在骨子里。

      时代变了,口号变了,衣服变了,但有些东西没变。比如,对“旧”的敌意,对“破”的热情。只是这一次,挥舞锤子和火把的,不再是洋兵或乱匪,而是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章、高唱革命歌曲的年轻面孔。那些他曾拼死从联军手中夺下、秘密藏匿,又在新中国成立后想方设法捐给或“发现”归公的文物古籍,再次面临劫难。

      这一次,劫难更彻底,更理直气壮,也更……令人心寒。因为它来自内部,来自这片土地养育的子孙,以“革命”和“破旧立新”的名义。

      他的自行车拐进一条更窄的胡同。这里原本是清朝某位翰林的后巷,安静清幽,如今墙上糊满了层层叠叠的大字报,墨迹淋漓,夹杂着红色叉叉和惊心动魄的标语。几个半大孩子呼啸着跑过,手里挥舞着不知从哪儿拆下来的木雕窗棂,嘴里喊着口号。陈默低下头,将自行车靠在一处斑驳的影壁旁,从工具包里拿出个掉了瓷的搪瓷缸子,走向胡同深处一个公用水龙头。

      他来这里,是为了胡同最里头那座小院。院里住着一位老人,林树声,前燕京大学历史系教授,也是沈知秋的儿子。当年庚子事变,沈知秋作为秘密联络网的枢纽,展现出惊人的胆识与缜密,不仅成功串联起散落的守护者,还在后来局势稍稳时,协助陈默将部分藏匿文物转移或记录在案。她于民国二十二年病逝,临终前将儿子林树声托付给陈默——当然,是以“故交之子”的名义。陈默看着林树声长大、求学、成家,也看着他因出身和“学术问题”在运动中屡遭冲击,如今被赶回这座祖宅,病骨支离。

      陈默每隔几天,就以“房管所派来检查危房”的名义过来看看,送点偷偷买的药,或者只是坐坐,听老人咳嗽着说些颠三倒四的往事。今天,他感觉格外不安。空气中那种躁动达到了新的顶点,远处隐约传来敲锣打鼓和口号声,越来越近。

      他刚接满一缸子水,就听见胡同口传来喧哗。一群人涌了进来,大部分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男女都有,穿着绿军装或旧布衫,胳膊上清一色鲜红的袖章。他们推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缺胳膊少腿的佛像、撕碎的线装书、砸坏的瓷器碎片,还有一块用麻绳捆着的、黑黢黢的木匾,上面隐约可见“诗礼传家”几个残字。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青年,浓眉,眼神凌厉,手里提着一面铜锣,边走边用力敲打,嘴里喊着:“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队伍在陈默放自行车的影壁前停住了。高个子青年用锣锤指向那座小院:“就是这儿!林树声,反动学术权威,封建余孽!家里肯定藏满了封资修的黑货!革命小将们,跟我来!把这座封建堡垒,砸个稀巴烂!”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性急的已经冲上去踹那扇紧闭的旧木门。门很结实,一时没踹开。高个子青年四下张望,目光落在了陈默的自行车,以及他工具包旁露出的锤柄上。

      “你!干什么的?”青年指着陈默,语气咄咄逼人。

      陈默连忙放下搪瓷缸,微微哈腰,脸上堆起局促不安的笑容:“同、同志,我是房管所派来,检查这胡同房屋安全的,临时工……”

      “房管所的?”青年上下打量他,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和那双沾满泥灰的旧解放鞋上停了停,似乎信了几分,但随即命令道,“把你的锤子拿来!这封建门,得砸开!”

      陈默心里一沉,脸上却露出为难:“这……同志,这门是旧了点,可砸坏了,回头所里追究,我这临时工……”

      “啰嗦什么!这是革命行动!一切为革命让路!”旁边一个扎着两条短辫、脸蛋红扑扑的姑娘尖声叫道,上前一把从陈默的工具包里拽出了锤子,递给高个子青年。

      青年接过锤子,在手里掂了掂,冷笑一声,转身就朝那木门门锁处狠狠砸去!“哐!哐!”木屑飞溅,沉重的撞击声在胡同里回荡。陈默站在原地,手指在工装裤侧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松开。他不能动,不能拦。此刻任何异常举动,不仅救不了林树声,还会立刻暴露自己,让之前所有的隐藏和努力前功尽弃。

      门很快被砸开了。青年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其他人蜂拥而入。院子里传来惊呼、呵斥、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林树声苍老虚弱的怒喝和咳嗽声。

      陈默慢慢挪到院门口,靠在门框边,向里望去。小院不大,原本种着些花草,此刻已被踩得一片狼藉。正房门窗大开,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不断有东西被扔出来:书籍、卷轴、笔筒、砚台、旧照片……一本蓝布封面的《史记》被扔在院中青石上,书页散开,被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踩过,留下污黑的鞋印。一个青花瓷笔洗摔在台阶下,碎成几瓣。

      林树声老人被两个青年反扭着胳膊,从屋里拖了出来。他瘦得脱了形,穿着一件磨破了领子的灰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凌乱,眼镜掉在地上,被一只脚无意中踩碎。他挣扎着,嘶声喊:“你们……你们这是犯罪!那是孤本!是文物!”

      “孤本?文物?”高个子青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卷泛黄的画轴,还有一本用蓝布函套精心装着的厚册子。他当众展开一幅画,是一幅设色淡雅的山水小品,上有题跋和收藏印。“看看!典型的封建士大夫情调!寄情山水,逃避现实!”说着,他就要用手去撕。

      “别撕!”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算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喧嚣为之一静的穿透力。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声音来源——是靠在门边的陈默。

      高个子青年皱起眉:“老家伙,你又要说什么?”

      陈默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更深的惶恐和讨好,腰弯得更低,搓着手,用带着浓重河北口音的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说:“同、同志,革命小将,我……我不是要拦着革命。我是说……这纸,这绢,看着挺结实,撕了怪可惜的……”

      “可惜?”一个青年嗤笑,“封建毒草,有什么可惜!”

      “是是是,是毒草,该烧,该撕。”陈默连连点头,话锋却一转,“可……可咱学校、咱厂里搞大批判,写大字报,正缺纸啊!这么好的纸,这么光溜的绢,糊大字报的底板,或者裁开了打草稿,多好!比草纸强多了!撕了……不就浪费了么?”

      他这话说得极其“务实”,完全站在“节约闹革命”“物尽其用”的角度。几个青年听了,互相看了看,似乎觉得有点道理。这年头物资紧缺,纸张尤其难得。

      高个子青年也迟疑了一下,看着手中质地优良的画绢,又看看地上散落的那些线装书的内页——那纸确实比普通大字报纸厚实光滑。他哼了一声:“算你这老临时工还有点觉悟。那就先不撕,集中起来,拉回去,交给革命委员会处理!该糊墙糊墙,该打草稿打草稿!”

      陈默暗暗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哈腰:“哎,哎,同志觉悟高,想得周全!”

      青年们不再撕扯,但破坏仍在继续。他们开始更系统地搜查,从床底下拖出旧皮箱,从顶棚摸出藏着的木匣。每发现一件“旧物”,就引起一阵兴奋的喧哗。林树声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眼神从愤怒变为绝望,最后只剩下空洞的灰败。

      陈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到那本蓝布函套的册子被随手扔在即将搬上板车的“战利品”堆里。那是林树声的父亲——也就是沈知秋的丈夫——留下的手稿,记载着庚子年至民国初年,北京城文物古籍流转、藏匿的许多秘辛,其中就包括一部分当年那个秘密守护网络的零散记录。这东西若落入有心人手中,稍加解读,后果不堪设想。

      必须拿到它。

      可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下手?

      就在这时,胡同外又传来一阵喧闹,另一支队伍似乎正朝这边来,口号声更加响亮嘈杂。院里的青年们有些分神,探头向外张望。高个子青年喊道:“快!把东西装车!去下一家!”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搜出的东西往板车上扔。那本蓝布册子被压在了几卷画轴和一堆旧书下面。陈默趁乱,悄无声息地挪到板车旁,假装帮忙整理堆放得不稳的物品。他的手“无意”中碰了一下板车边缘一个松动的木楔,同时脚下看似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半截砖。

      “哗啦——”板车一侧因木楔松动微微倾斜,加上砖块一绊,堆在上层的几件东西滑落下来,包括那本蓝布册子和两卷画轴,正好掉在陈默脚边。

      “怎么搞的!”高个子青年回头呵斥。

      “对、对不住!没站稳,这东西没码好……”陈默慌忙道歉,弯腰去捡。他动作“笨拙”,捡起画轴时,袖口“恰好”勾住了板车边缘一根突出的铁钉,“刺啦”一声,袖口被扯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哎呀!我的衣裳!”陈默心疼地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看袖子,捡起的画轴和那本蓝布册子似乎一时没拿稳,又掉回地上,正好落在他刚才放在一旁的、那个敞着口的工具包旁边。

      “磨蹭什么!快点儿!”青年不耐烦地催促,注意力已被胡同口越来越近的另一队人马吸引。

      “哎,马上,马上!”陈默连声应着,快速将画轴和册子捡起。在将册子放入工具包的一刹那,他的手指极其轻微、迅速地一拨,将那本蓝布册子滑进了工具包内侧一个隐秘的夹层——那是他特意缝制,用来存放一些敏感小物件的。然后,他将两卷画轴放回了板车,还讨好地用力按了按,确保它们不会再次滑落。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在混乱和催促中,无人察觉。

      板车终于装好,高个子青年一挥手:“走!去下一家!”队伍簇拥着板车,押着面如死灰的林树声,呼喝着口号,涌出了小院,汇入胡同里更庞大的人流。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直到喧哗声渐弱。他慢慢弯腰,捡起地上那个被踩碎的眼镜,又拾起那本散开污损的《史记》,轻轻拂去上面的鞋印,合拢。书页间,太史公的字迹依旧清晰,记录着两千年前的兴衰荣辱,此刻静默无言。

      他走回自己的自行车旁,将破书和碎眼镜小心地放进工具包外层。然后,他推起车,向胡同外走去。脚步依旧有些蹒跚,背影依旧佝偻。

      只是,无人看见的工装袖子里,他擦破了皮、渗着血丝的手腕,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悲凉。

      这座他守护了千年、见证过无数次浩劫与重生的城市,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撕裂自己的记忆与血脉。而他,这个不合时宜的长生者,能做的,依然只是捡起碎片,藏起火种,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喧嚣中,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

      工具包内侧,那本蓝布册子紧贴着他的身体,像一个微弱而滚烫的心跳,提醒着他未曾完成的承诺,和必须继续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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